大殿之內,儀式已經開始。
少女跪在蒲團上,輕輕叩首,口中念念有詞。
大殿的門口,有一個白袍寬大的中年人走了進來。
“拜見參相。”
立在兩側的男女齊齊行禮。
參相可是這斷界城中,除了君王之外的最強者。
他看著那個跪在蒲團前的少女,開門見山道:“你娘親自縊了。”
“什么?!”少女震驚著起身:“娘親……娘親怎么了?我要去看她!”
“站住,跪下!”參相怒喝道。
他的話語猶如咒術,一驚喊出,少女立刻驚得重新跪地,抵著頭,雙手絞在身后,一言不發。
參相冷冷道嗷:“你娘親為什么自縊,你難道不清楚嗎?”
少女清楚,她比誰都清楚,自己根本不是父王的女兒,而是娘親在嫁入王族之前,與一個將軍懷上的,幸虧那時候懷胎早,又很快與父王珠胎暗結,在加上自己生下來之后聰明伶俐,所以也沒什么人對自己有懷疑。
一開始,她自己也不知道。
直到后來她發現了一些自己和其他王族后裔的不同,把這件事偷偷告訴了娘親。
那一天,她看著娘親在自己面前哭成了一個淚人,娘親心中的最后一抹僥幸沒了,她在哭過之后,親口將這件事告訴自己,那時候她覺得整個世界都好像塌了下來,也哭成了淚人。
欺瞞君王在斷界城是什么罪,她們比任何人都清楚。
那可是要押入鬼牢,非人地折磨虐待七日,然后千刀萬剮的死罪啊!
而她當時馬上就要參加王族后裔的第一次考核,那時候她哭了幾天幾夜,差點哭瞎了。最后她通過種種手段,一哭二鬧,坑蒙拐騙,終于跌跌撞撞地活到了十七歲,期間雖也有人產生過懷疑,但是幸好,父王對于娘親和自己還算寵愛,而每一個王族后裔,都是未來能對抗城墻外異種、將斷界城的青月旗插到更遠處的勇士。
可她根本沒有王血。
這些年她表現出的許多天賦異稟,實際上都是背地里刻苦練習的結果,比如她將一個尋常的取火法每日每夜地練半年,將它與王族與生俱來的控火術以假亂真,或是天天喂養殿中的貓,與它交流一年多的感情,然后假裝能聽懂其他生物的語言,讓它跟隨著自己的指令做事……
她對于自己的種種行為,只想以天道酬勤來贊賞。
但無論她怎么做,最終都逃不過十七歲時的神靈召喚。
這座宮殿的對岸,據說連接著一個名為時淵的禁地,而每一個王族后裔的血,都可以在儀式啟動之后,從時淵之中召喚出一頭極為強大的靈,而召喚它們的王族后裔,則可以通過儀式定下血脈相融的契約,控制這頭靈。
她原本想隨身攜帶一部分王族后裔的血,在儀式啟動時偷偷使用。
但每一場儀式之前,沐浴更衣都有專門的人負責,而那召喚出的靈,也只與割血者相契,她身份的敗露只是遲早的事情。
此刻聽到娘親的自縊,她倒也沒什么悲傷,這些年她恨死娘親了,若不是她為了一時之快,自己哪能過這么多年這樣的生活,要不是自己內心強大,現在恐怕頭發都掉光了。
娘親享受了十七年好日子,也快人老珠黃了,現在頂不住壓力,拋下自己先走了……
少了個獄友……
唉,自己離死應該也不遠了。
“娘……娘好端端的,為什么……我……我不知道啊。”少女猛地抬起頭,眼中噙滿了淚水,依舊裝著傻。
參相冷冷地盯著她,道:“死了一個平民女人而已,不足為怪,召靈才是頭等大事,不可被耽擱了。如今‘淵行’中正好缺人,你若能召靈成功,便是榮耀之始。”
少女弱弱地點了點頭,道:“是,參相大人,可是今日娘親死了,我心里……”
參相打斷了她的話,道:“儀式繼續,我親自主持。”
說著參相走到了那道石門之前,接過了白色長袍女子的經卷,高深誦念。
少女顫抖著合掌,心中不停想著對策,但如今參相大人在前,她要是敢直接跑,肯定會被抓著打入鬼牢之中,一想到鬼牢中的瘆人情景,她的肩膀忍不住顫了顫,眼淚也隨之流下,假裝是在懷念自己的生母。
而這番話也在其他人的心中激起了驚濤駭浪。
莫非……她不是王上的女兒?
這……
少女在王族中還算出名,在一些大場合下露面時,她能很好地端住王族的尊貴架子,嫻靜優雅。
她的劍術也很不凡,先前的幾次出城獵魔,她表現得都可圈可點,甚至得到了王上的嘉獎,許多人都將她視為優秀的傳承者,所以全城上下,她的愛慕者也頗多,只是王族的身份何其高高在上,大部分人一生也只能遠望。
但如果這一切都是假的……
眾人看著啜泣著的小姑娘,心思各異。
儀式照常舉行。
參相誦念完了經文,那扇石門在少女顫抖的眼睛里亮起了光。
石門的中央,像是有心臟跳動,接著淡緋色的靈氣像是血液一般順著石門的紋路開始流動,在很短的時間內,緋色靈氣便流遍了整個大門,那個古老的圖騰被填充滿之后發出了耀眼的光。
轟隆隆的聲音在大殿中響了起來。
石門緩緩打開。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過去。
在場的人哪怕不是第一次見到了,依舊被那石門之后的場景牢牢吸引著。
那是一個圓形的,向內塌陷的平面,平面似乎由無數的筆直線條細密地構成,它們在以極快的速度運動著,但無法分清是向里還是向外,正對他們的幽深洞穴像是一雙眼睛,而它的瞳孔埋在了無比的深邃處,它的‘眼白’呈現著偏近于虛無的灰色,其后隱隱約約有細小竄動的白色光點,就像是溪水中的游魚,光點之后,還有一輪灰白色的月亮……那月亮由遠及近,向著他們緩緩移動過來。
這是一片迎面而來的巨大深淵。
它一經打開,壓迫感降臨在這座宮殿之中,所有人在凝視之后都忍不住閉上了眼,默默地誦念清心的經文。
若是寧長久在場,他便會發現,這片深淵的模樣與南荒中的,幾乎一模一樣。
同樣,這里所有的人,哪怕是君王,他們走入深淵之中也都會被送回原點。
它不接納任何人。
少女也在這片深淵面前顫抖著。
她感覺那深淵在看著她,看破了她所有的偽裝。
一切的凡界眾生在它面前都是卑微的蟻群,它是那樣地永恒,一如城外永遠也抵達不了的廢墟盡頭。
“靈光點燈,王血招魂,見生之命,應主之召……”
參相低沉地誦念著。
他取過了身后女子傳來的匕首,輕輕地抽出,遞給了這個哭得梨花帶雨的少女。
她聽著匕刃摩擦木鞘的身影,像是有什么東西在心臟中割過。
少女顫抖著接過匕首,知道一切小聰明都沒用了。
她恨不得一刀直接捅進自己的心里。
但她又怕死。
她拿起刀,割過了自己的掌心,在內心不停地祈禱著。
“神靈爹爹,救救我吧……你不用當什么召喚靈,我愿意給你做牛做馬,言聽計從,給你全城最好的待遇,把你當祖宗一樣供起來……求求你出來吧……”
她哭泣著,然后將手放在了深淵的凹面。
鮮血流了進去。
沙漠之中,廝殺漸漸來到了盡頭。
血羽君和劍經之靈一唱一和,不停地給寧長久打著氣,一個說著趙襄兒的好,一個說著陸嫁嫁的好,希望他心中惦念著兩大媳婦,省得失去了抵抗的勇氣。
寧長久聽得頭疼欲裂,要不是這般破劍還有利用價值,他就直接埋沙子里了。
月亮沉了下來。
遠處看時,月亮還泛著灰白的光,但等它沉落到與地平線等齊時,整個月亮也黑了下來,只有邊緣處還泛著一點淡銀色的光。
那古木在遠處,與寧長久保持著距離,畏懼不敢前。
其余活下來的魂靈,也都在互相對峙著,時不時發出試探性的進攻,但它們大都擁有些智慧,很是惜命,每一次進攻也并非為了殺死對方,而是為了使得自己更快地抵達月亮下墜的地方。
寧長久再次割破手指,以血作為誘餌,使得那些竭力保持理智的魂靈陷入殘殺之中。
但鮮血并非對于所有人都有用。
九嬰對于自己的恨意竟然超出了血的誘惑。
它此刻在經歷了無數場戰斗之后,魂靈上同樣傷痕無數,其上的肉瘤也被斧削而去。
它向著自己游了過來。
寧長久這次沒有退讓。
他對于九嬰的恨意,甚至比九嬰對于自己恨意更高。
在它最開始出現的時候,他便有種要將它殺得魂飛魄散的沖動,但理性制止了他。
此刻其余的大小魂靈已經在數個時辰 的混戰里死傷得差不多了。
決戰的時刻終于到了。
九嬰像是一架狂暴的戰車,風馳電掣而來。
寧長久握著了那柄斷劍,身體中的靈力翻涌不休。
“劍靈!”寧長久大喝一聲。
劍經之靈目睹這數個時辰的廝殺,同樣暢快至極,“好嘞,掌柜的。”
寧長久的瞳孔驟然渙散。
在九嬰撲來之前,寧長久同樣高高躍起。
黑暗之中,兩道身影便這樣無聲地錯了過去。
九嬰的沖撞撲空。
寧長久卻在眨眼之間來到了九嬰的頭頂上。
劍扎了下去,魂鱗碎裂聲里,劍鋒深深扎入九嬰的魂靈中。
靈魂般的嘶嘯聲呈現著白色,一圈接著一圈地不停地蕩開。
寧長久站在九嬰的額頭上,拖著劍向前狂奔,劍撕破魂鱗,沿著它頭顱的中軸線切過,自它的上頜斬出。
九嬰不停地咆哮著,張開了被斬裂的嘴巴,想要一口吞下寧長久。
寧長久直接伸手抓住了它最強方的牙齒,足底一蹬,身子前沖,橫在身前的劍自九嬰的嘴彎處切入,然后一路狂奔,直接將它的軀體自中心分裂,斬成了兩截!
九嬰的魂靈就此破碎。
寧長久的瞳孔重新凝聚了焦點。
月亮落下,停住。
他握著劍,狂奔疾走而去,一路之上,魂靈如水般四散濺開。
月亮臨頭。
他在躍起的一瞬,足下忽有一個鐮刀般的東西刺了過來。
那是潛伏在沙中的妖蝎。
血羽君當機立斷,從劍中飛出,一口真火將其噴散。
它還未來得及向寧長久邀功。
黑月臨身,他的身體沖入了那片好似永恒的黑暗里。
不知過了多久,他的身子緩緩落地。
寧長久并未如他想象中的,來到之前的那片空間。
這是一個嶄新的地方,一個洞窟相連成的世界,四通八達地像是蜂巢一樣,每一個洞窟中都充斥著白灰色的光。
“這是什么?”劍經之靈問道。
“不知道。”寧長久答道。
“怎么出去?”
“不知道。”
“帶她走吧,押入鬼牢之中。”
參相看了一眼黑衣男子手中捧著的沙漏。
沙漏已經漏盡。
但這石門之后,卻沒有一絲一毫的動靜。
大殿之中,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他們看向少女的眼神也不再溫和,而是冷冰冰的,如看一具創傷無數的尸體。
“不!不要帶我走!一定是有什么誤會……再等等,參相大人……再等等……”少女不停地求情著,對著石門反反復復地叩倒,企盼著奇跡的發生。
參相的臉冰冷無比,他看著少女,已經想好了她死之后該怎么與王上解釋了。
“參相大人,再等等啊……我的神靈可能是缺胳膊少腿,所以走得比較慢,你……你給他一個機會呀……”少女不停地抹著眼淚,心中絕望。
兩側,各有黑白衣裳的男女走了出來,抄起了少女的臂彎,將她拎起,向外走去。
“參相大人饒了我吧,不要把我押去鬼牢……你現在就殺了我吧,現在就動刀吧,求你了……”
“嗚嗚嗚,你們放開我啊……”
少女的雙手被死死地擒著,無情地向著殿外拖去。
一個可恥而卑劣的私生女,膽敢踏入這王族莊嚴神圣的殿堂,這本身就是對神明的褻瀆。
她的下場已經注定。
少女被拖出了門外。
進門與出門之時,她的身份地位的顛倒是天差地別的。
她心如死灰,被戴上了鐐銬,向著臺階下面拖去。
“等等。”
身后,參相的聲音忽然響起。
少女一驚,猛地轉過了頭,她發現,所有的人都朝著石門的方向望了過去。
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不停地抹著自己的臉,模糊的視線里,她自己都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那石門后的深淵里,有光芒亮了起來。
她檀口半張,發不出一絲聲音,只是不停地抹著眼,眼淚卻越抹越多。
她死死地盯著那道看似尋常的白光。
那是她此生見過最明亮、最耀目,也將永遠烙印在她生命里的奇跡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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