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蒙蒙的天邊亮起了一絲光。
初更,萬物舒伸。
諭劍天宗、紫天道門、蓮田鎮,亦或是南州大地各個角落,不同的人從著不同的角度看著這輪太陽的升起,看著這輪鑲嵌金邊的紅日,將灰蒙蒙的天地照得清清亮亮。
星月失去了色彩,退到了湛藍的天幕之后,于是整面天空都像是一面遼闊的鏡子,只是映照不出一丁點大地的影子。
蓮塘邊,張老先生與那頭巨蟒一同望著太陽的升起。
老宅子里,寧長久和寧小齡皆是一夜無眠,白衣白裙像是堆積了許多年的雪。
“師兄,四峰會劍可就要開始了。”寧小齡面露憂色,看著外面的光以不可阻擋的速度越來越亮,她的心卻一點點暗了下去。
寧長久沒有回答,他的心情同樣沉重,這三日,他看似一步未出,卻已神游小鎮,將許多有可能是出口的地方一一探查過,卻都沒有結果,他漸漸明白,哪怕自己找到了出口,以張老先生的境界壓制,他們也未必可以走得出去。
“仙師,要喝早粥嗎?”秋生輕輕敲著窗,詢問道。
寧小齡本想拒絕,寧長久卻起身,微笑著道了聲謝。
寧長久三天中第一次走出房門,寧小齡便也跟了出去。
“可以與我說說你爺爺的事嗎?”寧長久忽然問。
秋生覺得有些奇怪,但他還是認真地想了一會兒,道:“爺爺?爺爺能有什么事情呀。”
寧長久問道:“老先生原名叫什么?”
秋生一愣,有些羞赧道:“爺爺的名字可難寫了,我沒讀過什么書,仙師要真想知道,可以去找爺爺鏨刻的印章看看。”
寧長久與寧小齡在桌邊坐下,喝了一碗白粥。
黑貓跳了上來,坐在了長凳上,似是不喜白粥,只是跟著他們一同坐了一會,聞了聞之后嗚嗚地叫了幾聲,小蓮坐在貓的旁邊,不知為何,一向無憂無慮的她看上去反而有些不開心。
寧長久喝完了粥,看著那今天扎著兩個沖天辮的小姑娘,問道:“小蓮今年多大了?”
秋生道:“小蓮只比我小兩歲的,只是她看上去要小些,當年娘親生完小蓮就死了……”
寧長久寬慰道:“此處人杰地靈,小蓮一定能健康長大的。”
秋生輕輕點頭,道:“也是,那些妖獸本來可兇了,但來了我們鎮之后都像是小黑一樣溫順,這就是爺爺常說的,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吧。”
寧長久問道:“老先生可有其他什么畫作?”
秋生一愣,答道:“爺爺一輩子畫了這么多畫,我哪里知道哎。”
寧長久不再多問,又多看了那墻壁中央的畫一眼,微笑著點點頭了,感謝了秋生的款待。
寧小齡不太死心,佯作隨意道:“那這幅畫有名字嗎?”
秋生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去,看著那掛在墻壁中央的畫,點頭道:“當然有呀。”
寧小齡強壓下了心中的激動,小心地問道:“那……叫什么呀。”
秋生回憶了一會兒,回答道:“就叫蓮田鎮。”
“……”寧小齡又泄了氣。
師兄妹回到了房間里之后不久,張老先生從門外走來,他看了一眼桌上還沒收拾好的碗筷,問道:“他們人呢?”
秋生將貓抱給了小蓮,小蓮帶著貓跑到后院去玩耍了。
他望向爺爺,答道:“兩位仙師回房間去了。”
張老先生點點頭,向著木樓中走去,他知道這對師兄妹并不簡單,尤其是那個少年,一定身懷著什么巨大的秘密,但以他們如今的境界是不可能走出這個小鎮。
只是不知為何,張老先生忽然想起了那天夜里,那個白衣少年第一次看到自己的眼神。
寧長久……
張老先生確認自己從沒有見過他。
他心底還是放心不下,向著他們的房中走去。
房門沒有關緊,張老先生走了進去,他的目光緩緩地掃視過整間屋子。
屋子里,被褥疊得整齊,地上的鞋靴,盆栽花朵,墻壁掛畫,一切東西都安放在它們原本的位置上,看上去干凈而整潔,地面上甚至尋不到一丁點塵土的痕跡。
但屋中卻沒有人。
“秋生。”張老先生喊他的名字。
秋生連忙跑了進來,問:“爺爺怎么了?”
張老先生指了指空蕩蕩的屋子,問道:“人呢?”
秋生瞪大了眼睛,驚訝道:“我……我分明看見他們進去的啊。”
張老先生皺起了眉頭,他走到了桌案上,手指撫摸過桌邊,忽然觸到了一丁點墨跡,他心中閃過了一個荒誕的念頭,很快又自行將它掐滅。
“絕不可能,哪怕是最天才的天才,哪怕在我親授之下,學我的畫也至少需要三個月才能有些雛形,這少年人定是與我故弄玄虛……”張老先生手指捻動,將這一丁點的墨跡碾散,他目光掃視過四周,尋找著蛛絲馬跡。
只可惜在紫天道門動手之前,他都無法得到真正的力量,否則他只要掌觀山河,便可以輕而易舉地追尋到他們的蹤跡。
先前寧長久想錯了一點,如今的張老先生并非藏鋒,而是真的無法得到境界,先前那以匕首作劍的一擊,若他一往無前,便可以真的刺入他的喉嚨里。
但他也不會死去。
因為這個小鎮里。
江山如畫,一切如畫。
張老先生從桌上隨意取過了一張宣紙,想要畫一只青鳥去搜尋他們的蹤影,他嫻熟地揮筆而就,正要為那青鳥點睛之時,他的手卻頓住了,他立刻反應過來,那對師兄妹或許就是用了某種隱匿之術,藏在暗處,等待自己畫些什么去尋找他們,然后借此破局。
因為他們已經意識到,自己所畫的,他們的畫像,已經變作 真人,走出了蓮田鎮,代替他們去往了諭劍天宗。
所以他想借此找到這個小鎮的出口。
張老先生擱下了筆,并不給他們這個機會。
任他們東躲西藏,藏到天荒地老也與自己無干,今日之后,或許世間的所有事,都與自己無干了。
“嗚嗚……”
窗臺上,那只貓跳了上來,定定地看著張老先生。
張老先生看著這只貓,神色中難得地露出了些許緬懷。
這三千年里,他留下過許多的子嗣,但不知是不是上天的詛咒,他們的命都不長。
秋生與小蓮,這對兄妹已不知道是他們多少重的孫子孫女了。
他摸了摸黑貓的腦袋,嘆氣道:“四歲了。”
接著,他又看了一眼身后的畫作,取出了一枚印章,鏨印在那畫卷之上。
若是此刻鳥雀點上眼睛,便會直接振翅飛出畫外。
這是誘餌。
若是那個少年真覺得自己光靠著看畫便學到了幾分本事,說不定真會自負地來試試,到時候他再畫地為牢,他們就徹底逃不出去了。
張老先生蓋好了印章,印章上是簡單的四個字:張鍥瑜印。
諭劍天宗,地動山搖。
桃簾將轟隆隆的雷鳴聲隔絕于外。
那四座山峰之中,復雜而龐大的機械運轉下,纏龍柱帶著整座山峰向著某一個中心點傾斜,竟像是四根手指,緩緩向著中間攢簇起來。
四峰相接,那中空之處,一道法陣在四峰撞在一起之時如游走的電光般飛速勾勒。
那個法陣呈現出一個巨大的圓盤形狀,而圓盤之內,星宿般的光點密布游走,層層疊疊。
一個巨大無比的“劍”字呈現在最中央,如日冕一般,周圍圍繞著許許多多古怪的符號,那些符號隨著劍一道游移旋轉。
許多師長踩上了這個法陣,半透明的法陣如履平地,之下山峰的落差,猶如萬丈深淵。
“碧霄劍!”
劍鳴的聲音最初是從守霄峰發出的,嗆然一聲里,一道碧光如掛長虹于空,連接兩頭。
守霄峰的鎮峰之劍,碧霄懸停在了大陣四陣眼之一上,它的周身劍氣流瀉如縷縷青云。
一身寬大襟袍的守霄峰主隨劍而至,身影遠遠落地,坐在了守霄峰的高座上,仙風道骨。
“東陽劍!”
回陽峰亦有喝聲,那一聲喝音色年輕,一道橙紅相間,宛若灼灼巖漿的劍懸空而至。
回陽峰,東陽劍主,與守霄峰峰主行了一禮,也隨后落座。
接著是懸日峰峰主。
懸日峰主是回陽峰主的同胞姐姐,只是她的天資稍遜色于兄長,境界要低些。
“問云劍!”
懸日峰的古劍亦落于陣眼,與回陽峰大日初升般的景象不同,這一劍,更似夕陽西沉。
“明瀾劍!”
最后出劍的是天窟峰。
明瀾劍化白虹而至。
這四柄仙劍,便是峰主之下至高無上的劍,是如今諭劍天宗最堅實的力量。
而天窟峰的出劍之人,卻不是陸嫁嫁,而是雅竹代為出劍。
“陸峰主人呢?”問話的是守霄峰主。
雅竹嘆息,答道:“嫁嫁師姐離峰了。”
“所為何事?”守霄峰主立刻發問。
雅竹答道:“先前無神月獵魔,有兩名弟子被人擬成了一模一樣的樣子,代替回峰,此事昨晚才被發現,嫁嫁師姐無論如何也放心不下,去尋那兩位弟子了。”
“無神月已過去半個月了,早做什么去了?”懸日峰主冷冰冰地說道:“這點魍魎小技都發現不了,天窟峰已經凋敝至此了嗎?”
懸日峰主容貌年輕,一身紅色的劍裳,繪著滾金的花紋,此刻哪怕神色冰冷,望上去也有幾分艷色。
盧元白很不起眼地混在一堆境界都比他高的師長中,望向了懸日峰的位置,他卻沒有去看哪位姿容絕麗的懸日峰主,而是有意無意地掠過她身后的人群,尋找著某個人的蹤影。
面對懸日峰主的質問,雅竹垂頭沒有答話。
四峰里,如今的天窟峰確實凄慘極了。
回陽峰最為年輕,也最為冷靜,道:“畫人?莫不又是紫天道門的歪門邪道。半個月前,十四衣與陸峰主下了封戰書,原本我還好奇,他要是潛入諭劍天宗,哪怕能打贏陸嫁嫁,也絕無活路,不曾想倒是用這種手段將她逼出峰去,唉,她出峰前應該知會我們一聲的。”
“她還是太年輕了……”守霄峰主嘆了口氣,他原本對于這個晚輩,是抱有極大期待的。
只不過若真有紫天道門設伏,陸嫁嫁與十四衣對敵,他們的境界之差,怕是九死無生。
“我去尋她吧。”懸日峰主嘆了口氣,道:“若是陸嫁嫁死了,到時候宗主回來,我們怎么交待。”
回陽峰主立刻勸阻:“不可,說不定他們就是以此為陷阱,想要引更多人出去。”
懸日峰主怒道:“我們諭劍天宗不過少了個宗主大人,就要被他們那個破道門騎在頭上欺負?”
回陽峰主悠悠嘆息:“看陸嫁嫁自己造化吧。”
守霄峰主此刻是四峰領袖,他看了一眼場間,說道:“四峰會劍如常。”
接著,他聚音成線,似與其余兩位峰主說了什么,這對姐弟對視了一眼,憑虛踏空一同來到了守霄峰上,相坐議事。
雅竹輕輕嘆息,相比此刻天窟峰受到的羞辱,她更關心陸嫁嫁的安危。
而天窟峰上的其余弟子,這才后知后覺地知道了這件事,交頭接耳起來。
“寧長久,寧小齡……怎么又是他們兩個!若是師尊因為他們出事了 ,我這輩子饒不了他們!”樂柔憤憤不平道。
“要相信師尊。”
“可師尊還沒有紫庭啊,那個叫十四衣的,一聽名字就感覺好厲害……”
雅竹聽著他們的討論,回想起了不久之前她將這件事告訴陸嫁嫁時對方的反應。
那種情緒哪里是對弟子的呢,哪怕至親之人也不過如此了吧?
師姐可真傻啊。
雅竹的苦笑中,四峰會劍已經拉開了帷幕。
每個峰都可以派出四名弟子,輪番而戰,其中一名弟子是初春試劍會的魁首,其余三名可由峰中自行決定。
而如今天窟峰的魁首不在,所有的希望便壓在了南承的身上,可雅竹知道,南承昨夜被一劍貫穿身體,受了不輕的傷,短時間內無法痊愈。
今年的四峰魁首,注定又無法落在諭劍天宗了。
而奪魁之人,非但可以追隨宗主修道三年,還可以有三件師門重寶作為獎勵,今年的三件分別是天河兕,重火匣,幻雪蓮。
尤其是這朵幻雪蓮,珍貴得難以言喻。
四峰已各出弟子。
“天窟峰首戰何人?”有師長莊重問話。
“我來吧。”南承捂著腹部的傷口,臉色有些蒼白。
雅竹皺眉道:“你重傷未愈,多休息一刻吧。”
南承搖頭道:“沒什么區別的,我來吧,放心,我不會折了我們峰的顏面的。”
他此刻的心比任何弟子都要沉重,陸嫁嫁是自己最敬重的師長,那個叫寧長久的前輩又對自己恩重如山,此刻他們盡數失蹤,他又受了傷,僅僅一夜,他心中便再無出關之時的意氣風發了。
他知道四峰的實力差距,除了他,其他人必敗無疑,所以他必須一直贏下去。
他提著劍走了出去,峰中其余弟子都高喊著他的名字。
只是他的背影卻顯得那么孤單。
寧長久和寧小齡居住的房間里,那幅未點睛的青鳥,墨色早已干涸,只是這對師兄妹卻似經受住了誘惑,遲遲沒有出現。
名為張鍥瑜的老人獨坐在幽深的木樓里,看著窗外熾烈的光,自嘲地笑著:“真是越來越不懂年輕人的想法了。”
他終究放心不下,從暗室之中翻出了一個大箱子,他打開箱子,怎么挑選,只是將最上層的數十幅畫作取出。
他所取出的畫作,都是蓮田鎮中妖怪的肖像。
兔子精,鴨嘴猿身的妖怪,壁虎將軍,斑點大蛙等數十頭分布在蓮田鎮各處的妖怪盡在其中,只不過不同的是,妖怪們在這些畫中皆是兇神惡煞的模樣,哪怕是那頭看上去最人畜無害的兔子精,都瞪大了血紅的眼,一對露出的門牙宛若獠齒。
其中只少了那頭黑色巨蟒的畫作。
張鍥瑜閉上眼,這些畫的意識與他自然而然地想通,于是所有妖怪看到和記憶的畫面,便與他同享了。
整座蓮田鎮,除了那片蓮塘,所有的一切他都盡收眼底。
只是他依舊沒有找到那對師兄妹的蹤跡。
這對師兄妹,像是憑空蒸發了一樣。
許久之后,老人收起了手中的畫,輕輕嘆了口氣。
上古時期妖獸橫行,能活到現在的卻屈指可數。
他雖境界盡失,但眼界還在,他能夠想到數十種在小鎮藏匿的辦法,但他并不認為那兩個少年可以做到。
他收起了這些畫。
暗室中的畫一共有幾千幅。
畫中都是蓮田鎮附近的妖怪,亦或是這些年前來參加過蓮子節的妖。
張鍥瑜將他們都畫了下來,而每一個被畫過的妖怪,都會變得很善良天真,因為它們的惡性,都被畫進了畫里。
整座蓮田鎮,只有一條真正純良的妖獸。
便是蓮塘中那條巨大的黑蟒。
不過它的善良源自于癡傻,而它也是整座蓮田鎮最不該善良的妖,張鍥瑜收集了這么多妖獸的兇性,便是在為它的再次入魔鋪路。
也就是今日了。
而此刻,紫天道門里,幾十年的籌謀與苦心之下,無數碎骨終于得以收集并拼成一個巨妖,那巨妖骨架極美,修長而健碩,兩側各生有四個長蛇般的頭顱,身后,巨大的尾骨像是一節節由大到小的鞭子,而鞭尾盡頭,最后一節尾骨則是一柄破碎的白骨巨劍。
這個巨大的妖骨頂天立地,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本該在最中間的一個頭頸卻缺失了。
他們這么多年,無論如何也找不到一片碎片,直到幾年前,門主才秘密得到消息,說這個缺失的頭頸,藏在蓮田鎮中。
于是他與蓮田鎮的張老先生做了一樁交易。
只是紫天道門的人還不知道,這幅強湊出來的九嬰之骨,到頭來也會成為張鍥瑜和他某位故友的嫁衣。
荒原上,白衣御劍的陸嫁嫁停下了身影,她的眸光盯緊了前方。
“怎么不是十四衣?”陸嫁嫁清冷發問。
眼前之人一身紫色道衣,正是當日里替十四衣傳達戰書之人。
他笑吟吟地看著陸嫁嫁,道:“上次見面忘記自我介紹了,我叫九傘,修道五十載,如今已至長命巔峰,對付陸峰主正好,而十四衣大人……呵,也不妨告訴陸峰主,十四衣大人從未想過要對你出手,因為你根本不夠資格讓他浪費時間,那封戰書不過是幌子,大人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呢。”
說完了這番話之后,九傘的頭顱便永遠地留在了荒原上,他的臉上猶帶著微笑。
他至死都沒有看清那一劍。
陸嫁嫁收回了推劍出鞘的拇指,踏過他的殘軀,在諭劍天宗與蓮田鎮的方向里搖擺了片刻,隨后劍光如影,朝著蓮田鎮的方向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