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劍還未來得及斬落時,耳畔響起了鳳唳聲。
白夫人眼中的光忽地被吞沒,那光芒閃滅間,一把劍如彎刀般割過她的喉嚨,她護著咽喉的骨甲露出了細長的裂紋,然后猝然碎裂,那道化成刀刃的黑影也沒有糾纏,攬住了寧長久然后將其包裹,潛入了黑夜里。
白夫人冷漠抬頭,望著前方。
她如鏡的視野里倒映出了一個人形,那是一個男子裝束的秀美少年,紅傘長劍,系著馬尾,身側環繞著漆黑大鳥,一襲白裙的“趙襄兒”已被她的大鳥攬下,拉到了她的身邊。
白夫人一時間無法確定她的身份,他是……寧長久?
此刻白夫人的神智有些混亂,她大部分的事情已經忘記,心中只有這一個月以來,對于他們形成的刻板印象。
雖然無法照應,但是她在看到他們之時,已將他們列為了必殺之人。
白夫人端正無比地舉起了劍,手臂揮動,閃電般劈落。
趙襄兒嫌棄地看了穿著白裙的寧長久一眼,將他拉到了身后,同時她解下了背上的傘,嘩得一聲瞬間打開。
劍氣劈上了傘面,傘面柔韌地陷了一些,而那道劍氣則擦著紅傘的傾斜面,一路摩擦著滾過,而劍氣巨大的沖擊力壓迫著盾牌般的傘面,將趙襄兒的身影壓得一路倒滑出去,她的身后,寧長久雙手按住她的秀背,想要幫她止住去勢,兩人便一前一后倒滑了一道路。
白夫人看著那張古舊的、好似一碰即碎的傘面,歪了歪腦袋,露出了一絲狂熱的神色,她嘴角挑起,高高舉劍,劍心劃過的軌跡,恰好是那傘面的中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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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姐姐……”
她的身后,樹白已經恢復了清醒,他怔怔地看著自己被斬下的右臂和血流不止的傷口,牙齒痛得不停打顫,他看著眼前那滿身白骨的怪物,第一時間便認出了她便是白姐姐,他想起了一些自己昏迷后被操控的事情,心中涌現出巨大的悲哀。
他留在白夫人身邊一個月,他原本以為白姐姐對于自己,多少是有些感情的,他原本也很多次想過不如就這樣入魔,成為她披荊斬棘的刀劍,等到一切結束之后便可以一直陪著她……
但這些想法卻最終隨著白夫人以紅月污染他的神智之后破滅了,原來在白夫人的眼里,他一直只是一把冷冰冰的兵器,只等她需要之時,便會閹割掉他所以的人性,讓他成為最冰冷的劍。
他心中的僥幸破滅,隨之而來的卻是怒火與不甘。
他直接抓起了落在地上的斷手,向著白夫人的后背砸了過去。
長劍砸上她的后背,沒能扎入,直接滑落在地,發出哐當的絕望聲響。
白夫人在接連斬出三劍之后,才聽到劍落地的身影,她回過頭,看著地上斷臂的少年,舉起了手中的劍。
樹白半跪在地,他僅有的一只手沒有去捂傷口,只是無力地垂下,靜靜地等待著死亡。
白夫人盯著他,眸子中卻閃過了一抹掙扎之色。
“骨肉?”白夫人機械地發問。
樹白聽著她口中模糊的詞語,仰起了些頭,眼睛里噙著的淚水模糊了許多視線。
白夫人最終沒有落下那一劍,而是直接掉頭,朝著那紅傘庇護的兩個人那砍去。
先前三道劍意,幾乎斬得趙襄兒要雙腳離地飛起,她雙手死死地撐著傘,護著身前,耳畔劍氣摩擦過傘面的聲音刺耳至極。
而寧長久雙臂同樣不支,彎曲之后身子直接撞上了她的后背,然后他下意識地環緊雙臂,抱著了她的腰肢,幫她一道固定著身子,抵御劍氣來襲的沖擊。
趙襄兒的腰肢極為敏感,若是平時她決不允許任何人觸碰,一個月的喂拳里,若是寧長久敢不慎觸碰到,那接下來用不了太久,院子里便會傳來寧長久的慘叫聲。但此刻,手臂震麻的痛感和死氣切膚噬骨的痛意掩蓋了觸碰腰肢時帶來的,渾身酥麻的感覺,她只是輕聲地喝了一句:“放手!”
寧長久松開了手臂,道:“走!”
說著,他接過了趙襄兒的傘,替她撐著擋在前方,趙襄兒點點頭,喚回九羽,想將兩人一齊裹住,然后遁入夜色里。
白夫人哪里會給他們這樣的機會?
她再次動作端正地舉起了劍,在落下的那刻時,她的身影卻已來到了他們身前,一劍劈下,撞上了紅傘柔韌的傘面,只聽撕拉一聲,那在過往的戰斗中幾乎堅不可摧的傘面,居然自邊緣處綿延出了一道裂縫,而撞擊之下,寧長久握傘的手幾乎要被震得骨骼盡斷。
趙襄兒立刻拉住他另一只手,帶著他朝著與白夫人相反的方向逃離。
他們知道白夫人神性的狀態維持不了太久,只要他們能拖延足夠長的時間,甚至不用他們動手,白夫人的身體便會自行瓦解。
先前白夫人跳入黃泉之后,彼岸便已開始無法維持,朝著趙襄兒所在的西邊傾斜,而如今趙襄兒來到了這一邊,又掰過了城池的方向,使得城池開始朝著東邊傾斜。
而無論是哪一邊,只要城池的傾斜過了線,一切連同這整個酆都,都將不復存在。
寧長久疾聲道:“隨時準備斬開這個世界!”
趙襄兒銀牙緊咬,下一道劍劈下,她勉強以紅傘接住,傘面卻被砸得劇烈震蕩,傘柄都發出了嘎吱的聲音,她翻滾在地,卸去了一些力道,這才嗯了一聲。
這座城市是趙國的國土,里面還有許多尚且存活的子民,她身為他們的君主,若非身陷絕境,她絕對不可能拋下這座城。
她絕不可能做任何可能讓娘親失望的舉動。
白夫人的動作一刻不停,每一次舉劍落下,都像是掄著大鼎鑿地,趙襄兒和寧長久被逼得不停后退,死亡的意味化作颶風掃地,在他們的足下騰起,反而借著傘的阻力,將他們掀了起來。
片刻的失衡下,白夫人找到了紅傘難以抵擋的間隙,一劍斜切而過。
趙襄兒意識到了那劍斬來的方向,她拔劍出傘,以劍鋒砥上那道劍氣,錚然的撞擊聲里,一道圓形的波在他們的身前蕩開。
趙襄兒雖未受什么傷,但境界的壓制之下,狂風吹得傘面一翻,身子也朝著后方踉蹌退去。
趙襄兒的身影還未落地,白夫人長尾猛地一掃,重重地砸中了寧長久和趙襄兒,將他們一同砸到了對岸。
城市再次朝著西邊傾斜。
那個名叫丁樂石的男孩原本一直躲在遠方張望,此刻狂風席卷,他趴在屋頂上的身子被掀翻了下去,他身子滾落時大喊著:“大哥哥大嫂嫂加油啊!一定要殺了那個妖女。”
寧長久的身子率先落地,而趙襄兒則以劍杵地,穩住身子的同時阻止了倒滑。
她手中的紅傘傘面,已然出現了一條極長的裂縫,那裂縫從傘的邊緣綿延向中心,幾乎已經過半。
她胸膛起伏著,這身男裝對于她來說也有點緊,此刻更是壓得胸口發悶。
她握緊了手中的劍,看著那白色的魅影,橫劍而立,心中不停地掐算著時間。
白夫人當然不會給他們調息的時間,因為她自己的時間也所剩不多了,她身體上的骨刺也漸漸開始退化,青絲間扎出的冠冕也開始腐朽,這些改變帶來的死亡氣息不停地刺激著她,那貫通她掌心的骨劍亮起了黏稠的劍光,她身影驟動,拖著這液體般的劍影猛然前沖。
寧長久在極短時間內立下的劍鎖被一下斬斷,而趙襄兒的戰意亦如沸騰的血,九羽化劍握在她的手中,她直接持劍前沖迎上了白夫人的劍。
“回來!”寧長久喝了一聲,想要伸手抓住她的衣袖,但趙襄兒身影太快,那衣袖從他的掌間滑過,沒能握住。
寧長久立刻回頭,對著黑暗處大喊道:“你還在等什么?”
黑暗中一聲嗚咽。
那是琴聲。
琴聲如怨如訴,像一陣哀婉的風自草地卷起落葉,帶著徐徐的凄清飄向了四野。
那是二胡的嗚咽聲。
黑無常拉著二胡從一片黑暗中走到了另一片黑暗里。
那二胡聲中,白夫人出劍的動作莫名地停滯了一些,趙襄兒原本要慢上些許的劍趕上了她的速度,兩者相撞,劍意竟不分伯仲。
趙襄兒后退了兩步,而白夫人同樣身子向后微傾。
白夫人握著劍站在琴音里,似有些遲疑。
趙襄兒還想繼續出劍,寧長久卻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低聲道:“快走。”
理智重新回到了大腦,趙襄兒深吸了一口氣,知道此刻出劍只會讓她提前清醒,他們要做的不是殺了白夫人,而是盡量拖延時間。
九羽喚出,裹挾著他們一同消失在了夜色里。
白夫人在短暫的遲疑后才反應了過來,她看著黑暗中拉著琴弓的黑無常,恢復了一些記憶,道:“是你……”
六十四年前,她從白骨堆中爬出,煮食自己才得以存續,她隨著流民來到了這座城里,被一個年輕書生收養,那書生身患重病,她便將自己青砂罐中的骨頭湯給他喝了,他喝了之后果然病好,便問她這是什么靈丹妙藥。
當時她如實回答了。
那書生落荒而逃,再沒回來,后來再見到他時已是一具尸體。
她心中愧疚,為他操辦了葬禮,也與之完成了冥婚,從此以后便自稱白夫人。
那時葬禮的奏樂里,黑無常便是里面拉二胡的。
葬禮結束之后,奏樂的其他人都被她殺了,輪到他時,他自己刺瞎了自己的雙眼,跪在地上,表示從今往后愿意聽她差遣。
所以他活了下來,得以成為如今的黑無常。
而那死去的白無常,一直以為自己能被白夫人看中,是因為自己頗有才學,實際上只是因為他與收養還是小女孩的白夫人的恩人一樣,都是落魄書生罷了。
今日黑無常臉上沒有蒙上黑布,露出了空洞的眼眶,那就像是兩塊巨大的傷疤,丑陋無比。
“你來找死?”
白夫人已然清醒,一劍斬出。
琴聲湮滅,琴弦盡斷。
黑無常的身子頃刻間被斬成了兩截,如腐土般糜爛,化作煙塵消散。
他的死亡是早已注定的事情,而他用自己的死亡也只換了一個許諾——如果寧長久和趙襄兒能改變一切,就讓那個如今成為孟婆的素衣少女活下去。
那是他的養女,他們之間也有許多故事,只是如今都被這一劍斬成兩段。
白夫人的感知里,已經搜尋不到他們隱匿的蹤跡。
但是這座城市還在傾斜。
她知道他們還在城里就夠了。
白夫人仰起頭,下顎與脖子幾乎連成一線。
刺耳的風聲里,白夫人如深海之中升空而去的蛟龍,瞬息之間來到了酆都世界與外界的交界處。
她俯瞰這座城市。
她想要出劍,卻發現骨劍與自己的手心已經連為一體。
她想斬下自己的手,卻覺得已沒有必要了。
所有的一切都會在不久之后腐朽與毀滅。
于是她倒過了身體。
酆都世界頂點的曲面像是一張弓。
她以自己的全部身軀為箭,向下筆直地激射而去,速度越來越快,快到沒有任何人有斬開這個世界逃逸的可能。
她要與酆都的一切同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