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劍帶著紅月墜入黃泉。
天地之間那緋色的光也已消亡,所有的一切都徹底黑暗了下來,唯有黃泉燃燒著熾熱的光焰,如沸騰奔涌的巖漿,也如銜尾不停打轉的火蟒。
那光浪之中,一個黑長的影子飛速穿梭過沸騰的黃泉,時不時鉆出水面,裸露出白骨嶙峋的背脊。
花容月貌的少女已然消失得無影無蹤,如今存活下來的,是在冥君權柄之下發瘋的白骨夫人。
她已經失去了雙腿,但那骨節拼湊成的長尾卻更加粗壯,猶如蟒蛇的下身。
而黃泉的水平面也在不停地下降。
躲在小閣樓里的素裙少女大口大口地給自己灌著孟婆湯,她捂著耳朵躲在角落里,瑟瑟發抖著,她能感受到一個恐怖的東西正在誕生,而那個東西不僅會帶來永遠的死亡,甚至比死亡本身更加可怖。
一襲白裙的寧長久飛快地狂奔過街道,他環顧四周,在黑暗中無法看到九羽的身影,只是大聲吼道:“去告訴你主人。”
他雖看不見,但耳畔響起了一道狂風呼嘯的聲音,他知道九羽已經領命而去。
若是平日里,他一定會對九羽的存在頗為好奇,九羽雖是后天靈,但后天靈與先天靈應屬同源才是,而此刻九羽所展現的東西,已然與先天靈的許多特性相違背了。
搜讀小說.souso.c
寧長久眼睜睜地看著天上的紅月破碎墜落,雖不敢置信,但大體還是猜到發生了什么。
白夫人瘋了,徹底瘋了,她無法忍受最終自己身死城破,然后他們最差的選擇也是棄城而逃,她怎么也不能接受這幾個這般戲耍算計自己的少年少女最終有機會全身而退。
所以她哪怕明知必死,也要榨干自己骨頭中最后的神性,與這座城池和城池中的所有人一同滅亡!
而黑暗之中,寧長久的身前,一抹殺意一閃而過。
他短時間內來不及睜開劍目,只能憑借本能的感知進行閃躲。
臉頰微微刺痛,一道細長的血線濺開。
寧長久皺起了眉頭,回劍一擋一推,將第二道追擊來的劍招攔在了外面。
“樹白?”寧長久神色一怔,睜開劍目看著眼前行尸走肉般的身影,愕然明白,白夫人已經在他的大腦里烙印下了思想,而他只要察覺到自己的蹤跡,便會拔劍趕來,不死不休。
寧長久嘆氣道:“這白夫人可真絕情啊……”
他的嘆息聲很快被鐵器碰撞的聲響淹沒。
既定的計劃在此刻被打破,因為趙襄兒身材較為嬌小的緣故,合她身的白裙穿在自己的身上便顯得有些緊,這影響著他的動作。
而樹白卻得到了白夫人恩賜的反饋,實力更強了一些,雖然此刻樹白得到的所有饋贈,在白夫人神性干涸隕滅之后,會盡數淪為反噬,但此刻,樹白宛若一個人形的戰斗機器,縱使寧長久的劍極為快速狠辣,他依舊可以精準地判斷出他劍的來勢與軌跡,將其精確無誤地格擋開來,然后在雙方鐵劍撞開的空隙里,以更快的速度調整,出劍奪懷,向著致命的部位襲去。
寧長久手臂上肌肉緊繃,鐵劍傳來的巨大震感將他手骨震得發麻,而他短時間內不停地變幻劍招,
雖取得了一些成效,但也只在樹白身上添了點不痛不癢的傷口,可樹白對于痛覺幾乎沒有感知,他的存在似只是為了最為純粹的殺戮,只是為了將眼前之人斬于刀刃之下。
黑暗中看不清劍招,長劍的清鳴聲呼嘯著死亡的氣息,在長街的不同角落接連不斷地響起。
寧長久想要暫時拖住他后遁逃離去,但樹白逼得太狠太急,他如果貿然遁逃,相當于將自己后背交給對方。
而黃泉之中,沸騰的水已經停了下來,濃烈的不可抵擋的死亡氣息席卷一切,它不帶任何溫度,在黃泉之上凝成實質,如一層黏稠的蠶絲,而那蠶絲之下,一個漩渦攪動起來,尖長的骨頭刺破水面的蠶絲,黏附著升騰起了自己身體,那骨角般的冠冕拖帶著死亡凝成的實質絲線,披著鱗鱗的骨甲,破開黃泉的水面沖了出來,白夫人仰天清嘯,那巨大的尾巴支撐起她的身軀,她的后背則生長出了半透明的翅膀,那翅膀的邊緣,附著滾邊般的細絨,好似羽翼。
此刻的她便像是黃泉中降臨的羽蛇,她依舊活在神話里,卻已然不是自己的神話。
那是第一代冥君的神話!
黃泉之底,那些曾經在上游的沙河沖刷而下,如今深埋在沙水里的尸骸,也活過來了一般,紛紛扒開細密的河沙,從里面鉆了出來,而那些已經死去化作了亡靈的人們,許多的身體里都生長出了魂蟲,它們蒼蠅一般在體內嗡嗡亂竄,將魂魄飛快地噬咬干凈,然后化作半透明的形態飛入夜色里,朝著白夫人所在的位置飛去。
它們依附在白夫人的身上,融入她蒼白的肌膚里,成為她身體的養料。
而白夫人睜著一只雪白的眼眸和一只漆黑的、如破碎鏡面般的眼,她茫然或是漠然地俯視著這城中的一切,她想不起來自己的過去和即將面對的未來,那些孟婆湯消融了她的記憶和心智,她的內心只有幾個名字。
趙襄兒、寧長久、寧小齡。
關于這三個名字的背后,她唯一的執念唯有殺戮。
樹白是她的殺人機器,而此刻她也在搶奪冥君權柄失敗之后瘋了,淪為了“冥君”的殺人機器。
她蛇行上岸,這座城池卻沒有傾斜。
寧長久是利用規則漏洞的存在,他明明擁有至少通仙境的實力,實際境界卻連入玄都不到,“無足輕重”。所以他在兩岸的來去不會影響平衡。
而此刻的白夫人則是凌駕規則的存在,在她的神性還未消亡之前,這座城池便默認她是酆(feng)都的君主,酆都的規則本就是為她而生,她行走于自己的江山,視察著自己的國度,她的存在凌駕于一切之上。
只是當她選擇榨干神骨中最后的神性時,在命運道路的盡頭,死亡已經是她唯一不可逆的結局。
白夫人伸出了手,五指張開,先前墜入黃泉中的骨劍重新被她握在了手中,骨劍的裂紋飛快地修復著,很快變得光滑而明亮,就像是一件釉面如蠟的新瓷。
骨劍握在掌心,然后掌心皮肉下的骨頭生長出來,扎破皮膚,與那骨劍生長在一起,就像是一把與身體徹底連為一體的袖劍。
她按照心里該死之人的排名,先去殺死趙襄兒。
她腦海中勾勒出了趙襄兒 的形象,然后感應到了她所在的位置。
此刻“趙襄兒”正穿著一襲白裙在與樹白在一條長街上打斗。
她確認了方位,帶著白骨長劍向著那邊蛇行而去,那些堅硬的磚瓦院墻在她的身軀下好似一張褶皺的白紙,她輕而易舉地碾碎并撕扯著一切,隨后某一片刀劍碰撞聲密集的黑暗里,她冷漠地舉起了手中的骨劍。
一劍斬落。
長街上沒有發出一點聲響,死亡的氣息甚至壓抑住了聲波的傳遞。
而街面上,一道巨大的溝壑已經開裂,將整個長街的街面撕扯成了兩半,白夫人身影懸浮在溝壑的中央,她腳踏著虛空,雪白的瞳孔清晰地映照出了寧長久的臉。
這張臉和印象中的趙襄兒似乎不太一樣,雖然清秀但不夠漂亮。
這種的這抹古怪很快又被殺意抹去。
她開始為第二劍蓄勢。
先前寧長久在樹白對劍之時,他猛然察覺到一股死亡的警兆,那抹警兆出現之后,他所有的舉動便都是在下意識里完成的,而此刻,地面那條溝壑距離的鞋邊只有寸許,他方才若是稍慢一些,便極有可能被斬下手臂!
他抬起頭,駭然地望著街道那邊,那里赫然是一個頭戴白骨冠冕的身影。
那身影依舊帶著女子傲人的曲線,但她的皮膚下扎出了許多長骨,卻像是荊棘上的倒刺,猙獰駭人,沒有絲毫的美感,而她的下半身更是蟒蛇一樣的軀體,就像是神話傳說里創世的女神。
而在他驚駭的瞬間,樹白的劍穿破了他的防線,一劍刺入他的胸口,頂著他撞向了長街的盡頭。
白夫人再次舉劍,一道無形無影,似死亡之氣凝成的劍意無聲地斬破空間,落到了聲前。
寧長久在胸口撕裂般的痛意中冷靜了下來,他屏住了呼吸,周圍所有的一切都在他視野里消失了,磚瓦與院墻,夜色與溝壑,白骨與長刀,甚至是那死死頂著胸口的劍,他的神識在白夫人舉劍之時便已展開,那是死亡壓迫下展開的靈性,周圍所有看得見或者看不見的細節在此刻盡收心底。
劍氣跨街而來的那刻,寧長久將身體調整到了一個極為古怪的角度。
接著慘哼聲在黑暗中響起。
那是樹白的慘哼。
劍氣過處,他拿劍的右臂被瞬間斬斷,而他疼痛的反應也遲了一些。
白夫人的眼里只有寧長久,所有路徑上的一切在她心中都不過是可隨意摧毀的障礙。
而樹白在被斬下一只手臂之后,部分的神采隨著痛意回到了他的眼眸中,他下意識地想要揮劍,但手臂已經離開了身體。
寧長久拔下了插入胸口的劍,他來不及處理傷口,只想靠著道門隱息術遁藏身影逃匿,這個念頭才一出現,白夫人舉劍行刑的身影便消失在了原地。
他身子還在轉身之際,一抹寒意在他的神識上割開了裂縫。
白夫人持著骨劍立在他的身后,揮劍的動作還在繼續,與她一息前立在原地時舉劍的動作銜接得毫無縫隙。
神識的海被絕望的黑色吞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