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夫人懸空而立,身后的王座散開,碎骨與骷髏蟻附在她的身上,有的凝聚成嶙峋的蛟龍之軀,有的拼接成比身體還要長許多的骨尾,有的自發絲間生長出來,或托或簪過華美的云鬢,猶如冠冕,而其余大部分則依附在身體與四肢上,如一身白骨甲胄。
而她的兩肩,各自懸著一枚純黑與純白色的月牙,那兩輪月牙在她精美妖冶的面容中央畫出一條晨昏交割般的線。
此刻的白夫人宛若神話中走出的生命,介于美麗的女子與蒼古的神獸之間。
“冥君……”
寧擒水拼湊出魂魄,抬頭仰望,僅僅看了一眼便忍不住磕頭跪拜。
其余冥官也一道道齊齊俯首。
白夫人沒有追擊去殺死趙襄兒,此刻她的力量已幾近大成,殺死他們不過輕而易舉之事,她如今擔憂的,是那超越世間的法則力量會不會突然降臨,一如當年一般將自己打得粉碎。
所以她必須盡快構建完整的國。
“許多年之后,白骨堆中爬出的小姑娘以沙水煮食了自己的身體之后終于得以活下,她一直向前走向前走,漸漸遺忘一切,來到了一座小鎮里,隨著流民一道輾轉到了城中。”
“白骨小姑娘不知道自己的來歷,以為自己只是個普通的少女,她如普通人一般地生活,直到十四歲那年被一個老道人殺死。”
“冥君選中的少女當然不會死亡,她漸漸想起了一切,多年來,滿城之人從未給予過她多少善意,她卻以以德報怨,打算賜予滿城永生。”
“五年之后的除夕前夜,小姑娘沒有辜負那位冥冥中的君主的期待,恢復了無上的境界,傳承了冥君的權柄,從此臨河城將作為嶄新的酆都隱于世間。”
“神明活在人間,伴隨的是永遠的孤獨,可他們終有一日會醒來,帶著超越一切的力量。”
“從此以后,我便戴著這樣的冠冕,成為新的存續下去吧。”
白夫人的聲音宛若吟唱,完成了神話邏輯最后的缺口。
臨河城外的荒野里,那些游散的陰魂紛紛聚攏而來,他們匯聚在酆都神國的上空,如水面上的浮光掠影,但他們沒有一閃即逝,而是真切地匯聚了起來,形成了繁復至極的藻井。
白夫人仰望上空,聲音威嚴而傲然:“冥官聽令,各司其守。”
奈何橋上,諸魂齊齊應答,他們如一道道被黑暗遮蔽而消散的陰影,幾乎同時出現在閻羅殿、判官府、無常宮等諸座被賦予了權柄的屋樓中,眾人皆正襟危坐,面容莊嚴神圣得不帶絲毫情感。
唯有那素衣少女與樹白依舊留在了奈何橋邊。
少女本就是未來的孟婆,這座橋便是她永恒的府邸。
而樹白卻像是被遺忘了一般,身不能動口不能言,眼睜睜地看著方才發生的一幕幕驚駭畫面,他想要暈倒過去,但意識卻越來越清醒,所有發生的一切都像是被感官放大了數倍,無比地清晰而真實。
另一邊,寧長久拉著寧小齡飛速離去,他來到趙襄兒的身邊,一把抓起了她的手,方才白夫人的隨手一擊之下,她身子受了傷,若非此刻城中所有的屋樓已非真實的存在,不然此刻她已是滿身塵土。
“先走!”寧長久道。
趙襄兒點點頭,長劍一拋喚出九羽,正要載著他們朝著酆都的邊緣處遁逃而去。
白夫人淡淡地瞥了他們一眼,道:“想走想走?”
她蔑然而笑,指尖一觸,發布了酆都神國的第一道法則:“所有具有生命活性的生靈,皆無法離開幽冥構建的神國。”
第一道法則頒布,九羽之上的三人便立刻感受到了敵意。
那種敵意不是來自于某個特定的點,而是來自于他們所身處的,這個完整的世界。
荒涼的夜色好似一瞬間變成了冗長的、無盡的海,任你是憑虛御空振北圖南的大鵬鳥也無法泅渡,
白夫人沒有立刻去殺死他們,她陶醉在這種手握權柄的快感中,雪白而尖長的手指輕輕點破虛空,發布了第二道法則:“神國之中,所有的生靈或者亡魂皆要遵循冥君的意志,對冥君跪拜俯首。”
這道法令一經下達,最先受到影響的便是寧小齡。
她猛第抱住了自己的腦袋,想要捂住耳朵堵住白夫人富有魔性的話語。
但這一動作不過掩耳盜鈴而已。
法則已經下達,與她聽沒有聽見無關,不知者亦有罪。
寧小齡的心中,那抹斗志被飛速地瓦解抹去,心底深處有個聲音不停地告訴她冥君是萬物的主人,自己生于世間便理當敬重俯首。
“啊……”她痛苦地哀嚎著,心底的意志與之艱難地做著斗爭,但是用不了多久,法則的力量便會吞沒一切。
而寧長久與趙襄兒亦不好過,他們對視了一眼,心 中閃過了同樣的念頭,異口同聲地開口:“冥君大人。”
這一聲冥君不是對著白夫人所喊,而是對著彼此喊的。
他們方才在自己的潛意識里,也給自己種下了一道思維,便是眼前之人就是冥君。
他們同時對著對方跪拜俯首,而寧小齡也學著他們的樣子對自己做了心理的暗示,對著師兄跪了跪,暫時抵消了那道法令的影響。
白夫人微怔,旋即淡然一笑,她明白,是自己沒有給冥君這個詞做下明確的界定,讓他們尋到了一絲漏洞。
但又有什么意義呢。
她指尖再點,擬出了下一條命令。
“膽敢凌駕于夜色中的人,應當承受夜色的千刀萬剮。”
這條指令在下達之后,圍繞著九羽的那片漆暗中,忽然浮現出無數手持刀劍的尸影,他們的出現沒有任何的征兆,手中所持的利刃也沒有任何光澤,只像是聽命行刑之人。
四面八方的夜色里,密密麻麻環繞的尸影同時斬落刀劍。
趙襄兒拔出了背上的紅傘,手持古傘撐起一掃,寧長久與寧小齡同時出劍,兩柄飛劍圍繞四周,將那些想要欺身而近的尸影紛紛斬滅。
“先下去!”寧長久低聲道。
趙襄兒嗯了一聲,九羽收翼如箭一般俯沖。
白夫人繼續道:“冥國的地面上,手持刀劍的行刑者等待著夜空中落下的瀆神之人。”
那銜尾的黃泉之畔,滿地破碎的骷顱頭再次被賦予了靈性,他們重新搭構而起,破碎的骨頭熔鑄成了蒼白的長刀,精確地對著夜空中的某處斬下。
趙襄兒想要直接拔劍迎上,寧長久卻按住了她的手,道:“出城!”
趙襄兒不喜歡這種語氣,但如今形勢危急,她也并未說什么,九羽側身調頭,險象環生地躲過那記骨刀的劈砍,趙襄兒道:“稍后你們全力護持,我要專心出劍斬開酆都的領域。”
寧長久與寧小齡皆神色堅毅,一齊點頭。
而白夫人對于他們的逃離似乎并不在意,她帶著蒼白之美的神秘身影踩踏過虛空中無形的階梯,款款走到了奈何橋前,她望著樹白,如看著自己的子民,威嚴的目光中帶著些許的柔和。
“看到了嗎?這就是權柄的力量,你也可以擁有這些。”白夫人伸出了瑩白而尖長的手指,緩緩點向他的眉心。
樹白聽清楚了她的話語,但他的內心中卻生出了極為強烈的抵觸,他想拒絕,卻無法做出任何多余的動作,只能瞪大了瞳孔,眼睜睜地看著那一指精準地點上自己的眉心。
樹白不知道自己發生了什么。
如果此刻有一面鏡子,他便可以看到自己如今的臉色是何等的慘白,最重要的是,他的眼睛里,瞳孔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兩彎一黑一白的月牙。
接著,力量風暴般涌入了他的身體,樹白渾身顫栗,感覺身體里面陡然出現了一條洪流,將所有的一切都沖刷而過,可他卻感知不到五臟六腑破碎的痛感,反而是一種如釋重負般的解脫感。
白夫人看著他湮滅而又新生的身體,對于自己的手段很是滿意,她平靜地宣布道:“從此之后,你便是這座酆都的殿主,將要替我鎮守此處,抵擋所有妄圖破壞神國之人。”
樹白聽清了,卻沒有聽懂,他張了張口,發現自己可以說話了:“殿主?”
白夫人點點頭:“這座城不過是我打造的幽冥大殿之一,將來我還會打造九座如這一般的城,十殿真正落成之際,便是這宏偉的神國真正凌駕于世間,甚至可以與那傳說中的隱國之主一較高低。”
樹白以此刻的見識當然不能聽懂她的話,什么十座大殿,什么隱國之主,他只是隱隱約約間感覺自己摸到了一條觸碰不得的線。
白夫人也只是講給他聽,并沒有希望他可以聽懂。
她松開了那按著他眉心的手指,道:“看好了,什么是真正神明的力量以及……那些妄圖褻瀆神明威嚴之人,該是什么下場。”
夜空中,九羽忽地長嘶,它無聲地扇動著翅膀,掀起了巨大的狂風,身子卻再也難以前行一寸。
九羽的面前,那蒼白而曼妙的身影陡然浮現,她伸出了手,掌心朝著九羽背脊上的三人,輕輕一按。
幾乎沒有任何的聲響也沒有明艷的色彩,但一股極大的沖擊力卻將九羽陡然掀翻,趙襄兒第一時間開傘,但在這股力量面前根本無濟于事,那力量震動傘面,通過傘柄震得她虎口發麻,整個人一瞬間被高高地拋了回去。
九羽方才穿行的距離被一下子抹平,他們重重地砸落在黃泉之側,傷勢各異。
趙襄兒因為九羽與紅傘的緣故,很大一部分沖擊力還是被抵去,雖也重重砸落在地,卻沒有受到什么致命的傷,而不等她穩定身體,她的身前,
白夫人的身影再次浮現。
白夫人居高臨下地看著撐著握劍的少女,贊嘆道:“好美的丫頭,這般容顏可真是容易讓世間女子由妒生恨呀。”
說著,她再次出指,叮的一聲里,像是什么指令得以實現,趙襄兒的傘面被一股力量猛地下壓,身子倒滑出去,而她的身后,白夫人無聲浮現,她那如玉骨雕琢的手按在了趙襄兒的后背上,少女痛哼一聲,細眉一瞬間蹙緊。
系著馬尾的紅繩斷裂,她的長發散開,被白夫人一把抓在手中,然后隨著白夫人身影拔地,趙襄兒便被她拽著長發凌空提起。
“聽說你是趙國的女君主?”白夫人擰過手,看著那張瓷偶般精致絕倫的小臉,手指輕輕撫摸過,道:“怎么?方才斬殺骨妖的時候,不是威風凜凜地很嗎?怎么一下子就要淪為階下囚了?”
趙襄兒渾身劇痛,她想要召喚九羽于后方偷襲,可那九羽去被白夫人一枚骨針釘在地上。
白夫人端詳著那張臉,然后抬起頭,一巴掌打在了她白暫的秀靨上,啪得一聲里,少女的腦袋一歪,左臉頰上赫然是一個醒目的巴掌印,而她的薄薄的唇角,也有鮮血溢出了出來。
被砸落在地幾乎難以動彈的寧長久聽到了這記聲響,那記聲音像是打在他的心扉上,他渾身顫栗,一股無名的力量涌入他的內體,他沒有任何思考,直接憑借著本能提起劍涸澤而漁般抽空了渾身的力量,向著白夫人斬去。
白夫人的瞳孔閃過一抹異色,接著是依舊輕蔑的笑容。
她手掌一推一落,寧長久這蓄勢極大的一劍便被難以抵抗的力量牽引,身體失衡,重新砸落在地,陷入了深坑之中。
白夫人看著他,嘖嘖道:“這少年好像很喜歡你呢,不過也是,你這般傾國傾城的可人兒,哪怕是我都看得有些心動呢,只是你這小姑娘也頗為蠻橫無理了些,要不要我先替你未來夫君好好調教調教你?”
趙襄兒在她強大的威壓之下,身體不停地顫抖,她想要說話,卻根本張不開口。
恍然之中,她想起了當年在地宮時那一個日夜,她誤入其中,在那頭老狐貍的威壓之下匍匐在地,渾身的骨骼都像是重了數倍,胸口同樣像是壓著巨大的石頭,根本難以喘氣,那種痛苦曾讓她數次重復著昏迷和蘇醒的過程,直到一天一夜后才被娘親救了下來。
如今她明明已經擁有了強大的力量和最為鋒利的劍,那種痛苦的折磨卻再次降臨,踐踏著她的尊嚴。
當年有娘親可以帶她走,如今誰又能救她?
她從不畏懼死亡,只是遺憾。
而白夫人提著她的身體,如同欣賞一件絕美的瓷器一般,看著她那被黑衣緊身衣包裹的玲瓏曲線,那像是上天巧奪天工的打造,線條的每一縷起伏曲翹無一不接近完美。
只是白夫人眼中的欣賞之意變成了狠辣與拒絕,她喜歡這種美,同樣也想要破壞這種美,花瓣開著的華美怎么比得上滿地落紅更為賞心悅目呢。
她一把抓住了她的脖頸,想要先撕碎她的衣衫,然后將她的一點點割破。
“放開她……”
寧長久的聲音再次響起,她側目望去,不知道為什么這少年還有力量來到自己面前。
當然,這并不重要,這句不痛不癢的威脅又是何其無力。
她再點一指,將寧長久的身子再次打落,她看著那少年,道:“看來你真的很喜歡她,只是你是喜歡她的心還是這副皮囊呢,若是心的話,我可以剖開來送給你,若是皮囊的話,我也剝下給你那小師妹披上,這樣你便有雙份的喜愛了……”
白夫人對于自己的想法極為滿意。
只是那少年好像已經被砸得昏迷在了深坑里,不知道有沒有聽到自己美麗的建議。
白夫人忽然想起,這一幕好像有些熟悉,只是她也懶得去想。
她看著眼前絕美的少女,失去了最后的耐心。
天地一片漆黑。
被骨釘釘死在地九羽奮力掙扎,卻怎么也無法脫身,只能發出一聲聲哀鳴。
而寧小齡同樣被之前的一擊打得重傷昏迷,眼角不停地跳動,卻無法醒來。
唯有紅月像是一只幽異的眼,見證著這所有的一切。
白夫人已伸出了尖刀般的手指,按在了趙襄兒的胸口,輕輕割破她黑色的勁裝。
而那一刻,地上砸出的深坑里,渾身是血的寧長久卻又睜開了眼。
他沒有去看白夫人,而是望向了第一根通天的神話之柱,他死死地盯著那根神柱,瞳孔變作了明亮無比的金色,如流動著滾燙至極的熔金。
白夫人感受到了異樣,皺著眉頭看了一眼。
接著,那根象征著神話邏輯,像是可以矗立千萬年不倒的神柱開始緩緩坍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