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靈臺上,天風浩蕩。
趙襄兒從袖中取出了一塊刻有龍虎相斗印的玉璽,遞給了陸嫁嫁,道:“勞煩陸姐姐將這枚國璽放置在皇城中央,作鎮國運之用,免得稍后天地異動,讓這國不成國。”
陸嫁嫁接過國璽,那玉璽壓在掌心,很是沉重,她看著眼前的少女,此刻,趙襄兒手中的古卷幾乎要燃燒起來,但她卻似忽然不覺痛意,仿佛之后要做的事情,才是真正的天地難容。
“你到底想做什么?”
趙襄兒立在朱雀臺前,高處的大風吹得她墨發亂舞,衣袂飛揚。
她轉過了身,她的身后,是俯瞰視角中皇城的縮影,而她的身前,是比她高出數倍的朱雀銅像,那銅像描著朱紅色的線,雙翼高展,每一片羽毛的邊緣都泛著血紅的、似永不剝落的漆色,它的身后,九條極長的尾羽高高垂落,覆在那通往九靈臺的四面長階上,如九道分流而下的瀑布,而它的瞳孔處,卻一片慘白,似還未點睛。
“以前娘親曾與我說過,九靈臺有一飛空之陣,只是需要陣樞才能啟動。”
趙襄兒望著那似要凌空騰飛的銅像,盯著那蒼白未點的雙瞳,緩緩道:“九靈臺大陣的陣樞……就是我啊。”
國師府中,一陣急促的敲門聲猝然響起。
國師推開大門,看著眼前的暗衛,捂著胸口重重地咳嗽了幾聲,有些無力地問:“又出什么大事了?”
那暗衛道:“殿下……殿下的事!”
國師皺眉道:“那頭老狐都死了,這丫頭還能出什么事?”
暗衛抬起頭,道:“以前國師吩咐過,出了這件事,一定要第一時間稟報你……”
老人的身體如雄雞抖羽般一振,道:“難道是……”
暗衛道:“據說,有人看到殿下……在九靈臺了。”
老人拄著拐杖的手猛地一抖,手杖啪得一聲落到了地上,他一下失了神:“她又發什么瘋?娘娘說過,她要十八歲才能上九靈臺祭天結靈!她今日才剛滿十六,如今去……必是死路一條啊!”
暗衛悚然一驚,他原本還猶豫要不要因為此事來打擾國師,不曾想,這件事……竟然這么嚴重,事關殿下的安危。
他還沒來得及發問什么,國師已一腳踏出了門檻,道:“九靈臺,我去一趟!”
九靈臺上,趙襄兒伸出了手,按在了那銅像的胸口。
朱雀神像雪白的雙目如死灰復燃,每一根羽毛上的紅漆,似都化作了真實燃燒的火焰。
而那簇擁著朱雀的九靈,在這一刻,似都活過來了一般,那本該堅硬不可撼動的銅制身軀,此刻竟似融化了般地開始扭動起來。
那九靈,有的形如長蛇,身軀的邊緣處卻生長有細密的絨羽,有的如一柄叉戟,三根尖銳的戟矛都是它的尖長的頭顱,有的行如風箏,卻似沒有骨架一般,彎曲著身體,有的狀似海螺,頭端渾圓尾端尖長,紋路細密繁復,有的如一根靈芝,身體彎曲的弧度似天鵝的頸,表面光滑無比……
那九道截然不同的靈在趙襄兒觸摸到朱雀神像的一刻,都活了過來。
而她的另一只手掌中,那古卷一頁一頁地燃燒,毀去,可以想見,里面的世界,此刻究竟承受著什么樣的巨大壓力!
身前,那頭朱雀神像也似蘇醒了一般,它雪白的眸子漠然地看著趙襄兒,讀不出一絲一毫的情緒。
接著,似有火星濺入,朱雀神的瞳孔之中,光焰一點點明亮起來,那卻又不是真實的瞳孔,而像是一面色彩單薄的鏡子,卻能勘破世間一切的虛影。
它在趙國的皇城,在九靈臺之巔,沉睡了一百年,如今終于蘇醒。
“你就是主人挑選的人?”
那朱雀銅像并未開口,趙襄兒的心湖上,卻響起了它的聲音。
那聲音雌雄難辨,卻帶著寡淡的威嚴,仿佛神靈鳥瞰一切,偶爾將目光落向世間。
“主人?”趙襄兒問道:“你是說娘親?”
朱雀銅像問道:“主人告訴你,你是她的女兒?”
趙襄兒反問道:“要不然我是誰?”
這一刻,朱雀銅像聲音默然,眼神同樣漠然,它盯著那喚醒了自己的少女,輕輕搖頭,道:“放手,你如今太過年輕,強結后天靈只會死于非命,你至少還需要兩年,兩年之后,你可破入長命境,再次登臨此處,結成后天之靈。”
趙襄兒螓首微垂,嘴唇緊抿,她的身體似是承受著巨大的壓力,竟要一點點向下跪去,她強自搖頭道:“不行……來不及了!”
朱雀銅像盯著她,重復道:“強行結靈唯有死路一條,放手!”
趙襄兒目光堅定道:“你這個蠢物……如果不結靈能活,我為何要來找你?”
朱雀銅像盯著她,眼神中已然燃起怒火:“如果你不是娘娘選中的人,此刻我已經將你打殺此處了。”
“選中的人……”趙襄兒道:“也就是說,她其實不是我的娘親?”
朱雀銅像沉默了一會,道:“我只是娘娘的仆役,沒有資格回答這個問題。”
趙襄兒雙目微亮,她淡淡一哂,道:“你根本不是真正的朱雀,有什么資格反對我的選擇?”
朱雀銅像聲音依舊沒有絲毫情緒:“真正的朱雀神高居隱國之頂,自不問世間,但娘娘賜我神性,自一百年前至今,某種意義上,我便是趙國的朱雀神。”
趙襄兒問:“娘親還與你說了什么?”
朱雀銅像淡漠開口:“娘娘讓我等待百年,蘇醒之日,帶著她挑選的人,飛渡三千世界,結成后天九靈。”
趙襄兒道:“那你還在等什么?”
朱雀銅像道:“我是娘娘的仆役,但并不愚蠢,你如今的狀態,根本撐不過三千世界,更不要說結那會引動天魔窺伺的雷劫了,娘娘讓我助你結靈,你不可能結成,我為何要助?”
趙襄兒看著手中如蝴蝶紛飛般的古卷,聲音中夾雜著些許痛苦:“你口中的三千世界……是在西國?”
朱雀銅像如鏡般的眼睛里,忽然閃爍起了瀲滟的光,它問道:“你莫非見過?”
趙襄兒忽然笑了起來,她道:“自五歲起……我便喜歡坐在榕樹上,看日落,一看便是八年,你口中的三千世界……在這八年之間,我便盡數看過了大半,我覺得,它們攔不住我,更殺不死我。”
那銅像收攏起了翅膀,沉默地看著她,似在分辨她說的是否屬實。
趙襄兒繼續道:“六歲那年秋,我第一次爬上大榕樹,在太陽落山的余暉里,看見了一個璀璨的國……那時候,我以為是幻覺,從未與人提起。”
“那之后,我幾乎每日傍晚,都會爬到榕樹上西望。”
“而每一天,我看到的世界,都不一樣……”
“八年,我沉浸其中,如見幻夢三千場,不知真假,直到三年前才猛然驚醒。”
趙襄兒的笑容里,有著說不出的意味:“八年零兩個月二十天,你口中的三千世界,我早已閱盡,它們憑什么困得住我,殺得死我?”
朱雀神像感慨道:“我忽然明白,主人為何要選擇你了。”
趙襄兒道:“那你還在等什么?”
朱雀神像道:“三千世界之后,天魔再至,你該如何?”
趙襄兒問:“天魔是什么?”
朱雀神像道:“那是漂浮在墟海中的死物,生前皆是極強的生靈,如今弱則長命紫庭,強則依舊紫庭之上,娘娘為你準備的九靈,是通天獨一的神物,勢必會破開人間與墟海的隔閡,引來天魔,而后天靈更是違背天地之物,如劍之雙鋒,哪怕你真正結成,也有可能被其千刀萬剮,斬得形銷骨立!”
趙襄兒緩緩搖頭:“我不在乎你說的這些,我只知道,若今日我殺不了那頭妖狐,娘親便被真的對我失望……”
更何況,那小道士拉著他師妹遁入古卷中的場景,是她此刻無論如何也抹不去的陰影。
如果自己連這點危險都不敢承受,事事皆求萬全之策,那先前大殿上的三年之約,此刻想來,豈不是可笑無比?
她不想再多說一句話,她盯著天地威壓艱難地直起身子,按著朱雀神像的手一點點上移,然后猛地一把篡住了它的脖頸。
一聲唳鳴響徹皇城。
才一踏上九靈臺的國師,聽到這一聲唳鳴,瞬間臉色慘白。
“還是晚了……”
皇城之下,如有地牛翻身,竟開始地動起來。
陸嫁嫁御劍的身影砸落城中,國璽鎮下的同時,數百道千斤重的劍意護在那國璽四周。
這枚國璽終究失了大部分靈力,哪怕自己以全部劍意加持,依舊無法徹底平息這皇城的震蕩。
忽然間,她似感應到了什么,猛然抬頭。
只見皇城的上空,忽然有一道巨大的火影低低地掠過,熾熱的焰浪翻騰過皇城的上空,所過之處的空間,都似被灼燒過的畫布,拖出一條極長的黑影,那道黑色的影子緩慢地彌合著,邊緣處,漆黑的空間之燼如劫灰般飄落然后在空中逐漸變淡,很快便無影無蹤。
而那巨大的火焰向著天穹更高處展翅飛去,呼嘯起壯闊的風聲,朱紅羽翼的大鳥背脊上,一襲黑衣勁裝的少女雙目緊閉,面朝西方,盤膝而坐。
“朱雀掠影焚天火?”陸嫁嫁心頭一驚。
這是在趙國流傳極廣的一句讖語,并不完整,只有半句,哪怕是世外修行的陸嫁嫁,都有所耳聞。
而今日,銅像化鳥,飛破九霄,那翅膀振碎虛空,漫天羽毛連綿成海。
那是天穹上倒懸的火海。
皇城上空的云也跟著燃燒起來,它們就像是一捆捆相連的稻草,在濺入了一枚火星之后,轉瞬化作難以撲滅的烈火,傍晚還未到來,漫天彩霞卻已涂滿了天空。
趙襄兒簇擁在火海焰浪里,漆黑的衣衫像是極北的永夜,而她曼妙起伏的側影,則是永夜將盡時,天邊黎明的微光中,輪廓柔軟的山巒。
轉瞬之間,那火燒般的云海便在身后很遠處了。
它們那樣地綺麗斑斕,昭示著萬劫不復的色彩。
而身前,一個個泡沫近乎虛幻,卻保羅著萬象世界。
朱雀振破虛空,飛入了三千世界里。
刑天法地,祭以城國,那城國,原來是西國三千世界。
與此同時,西國的盡頭,一道道震天的雷聲想起,巨大的云海中央裂開了一線,似有兩只無形的手運轉著排山倒海般的偉力,將整個天穹連同云海一點點撕裂。
皇城中央,陸嫁嫁仰起頭,望著那一幕宛若神跡的場景,那一襲傾城的白衣似也黯然,而她手中的佩劍明瀾,卻好似感應到了什么,嗡嗡顫鳴不止。
她隱約猜想到了什么,心中駭然。
相傳十二座隱國高居世外,唯有躋身五道之上的大修行者,才能窺見其冰山一角。
十二隱國連同斬天飛升可以抵達的仙廷一般,皆是世界上最神秘的地方。
那朱雀神像帶著趙襄兒去的……莫非就是傳說中的隱國?
而她的身邊,那枚國璽忽然變大,那半透明的玉質中流光溢彩,似有什么要破殼而出。
隨著那枚國璽變大,整個皇城的地動也隨之平息了下來。
而九靈臺下,國師滿頭白發被大風吹得激蕩,他仰起頭,渾濁的瞳孔被滿天云霞映得暗紅。
“娘娘,雖然提早了兩年,但時候也差不多到了。”他聲音滄桑,腳步向著九靈臺上端走去。
許多年前,他還是個入京趕考的落第書生,那日大雪,他捏著自己的文稿,在當時趙國文壇魁首的府邸外等了很久,后來終于等到酒意微醺的大儒與老友談笑著走出,他趕忙投遞,那大儒接過翻看了兩眼,未多說什么,只將一枚碎銀子壓在文稿上,遞了回去。
二十年寒窗苦讀即將換了個落魄歸鄉之際,一頂緋色的小轎穿過風雪,緩緩停在了自己面前,轎上走下了一位宮裙侍女,她遞給了自己一封信,說是主人送給他的禮物。
他當時并不清楚那侍女口中的主人是誰,只是一個侍女都可以乘轎出行,那主人的身份定然尊貴至極。
他原本極為興奮,以為這是某個達官貴人對自己的賞識,后來打開信他才知道,自己還是低估了這封信的分量。
他竟靠著這封信上的內容邁入了修道之路,并且暢通無阻連連破鏡,十多年的時間便邁入了通仙頂點,隱約要晉入那被世外神仙才擁有的長命之境。
修行者千里挑一,能邁入通仙境的修行者,數十萬里也不見得擁有一個。
這是遠比仕途騰達更誘人的東西,因為人生不過百年,而長命境,則可以讓壽命幾乎延長一倍……
后來,種種機緣巧合之下,他再次入京,但與之前不同的是,他是被先帝直接請入皇城的。
那是他入道修行的第十五個年頭,那一年,他以文墨入道,拆字解字之術冠絕一國,最終被授了國璽,同年晉入長命境,拜一國之師綽綽有余。
而那一年,他才終于知道,當年那個幫助自己的神仙是誰。
原來同年,這位神仙似的人物也來到了皇城,而自己入京也是她的安排。
他最終也沒有見過娘娘一面,只是后來,他擔任了一個少女的蒙學老師,那少女據說是娘娘的女兒。
“趙襄兒……”
他回想起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時的場景,委實……不像是神仙女兒的名字。
但直到今日,他才明白,這名字到底意味了什么。
他終于走到了九靈臺之上。
老人枯坐高臺,那先前被老狐吞噬之后,與他斷了聯系的國璽重新與他的身體勾連,但不知為何,那國運已不是死氣沉沉之兆,而是如石下之火般滾滾燃燒著。
時間不停地流逝著,那是極為漫長的一個時辰。
終于,申時的鐘聲響了。
天上的云彩雖早已褪去了顏色,卻越積越厚,仿佛整個趙國的云都在向這里涌來,天空也似變得很矮,于九靈臺之巔,似可以隨手攬下一袖白云。
而九靈臺的四周,已被陸嫁嫁以劍鎖封死,她隱約已經預感到接下來會發生什么,那等生靈若是降世,普通人哪怕多看一眼,也會神魂寂滅。
那云海之上,再次拖曳出長長的漆黑軌跡,似有一條矯健黑龍在云海中騰躍。
朱雀唳鳴聲遙遠地響起。
而九靈臺上,那奇形怪狀的九尊神靈銅像,此刻如同真正的活物,化作一縷又一縷白光,如一條條羽蛇般飛向了天空。
古卷天書里,時間的流速似便得極快。
那妖狐雪白的神魂在寧長久的手中不停地掙扎著,寧長久的右臂每一線肌肉似都拉到了極限,骨肉之間似有碳火燃燒著,細密的汗珠不停地順著手臂淌下,墜入那深不見底的灰色虛無里。
“啊……”
雪狐忽然爆發出一聲慘叫,寧小齡稚嫩柔弱的細眉也在此刻蹙了起來。
寧長久手指如鉤,死死地扣著那雪狐的身體,盡全力地拉扯,本就一鼓作氣的氣勢也在此時漲到了最高點。
那道月色流螢的樹枝早已刺入她的身體,消解吸收著她的靈力,但不知為何,寧長久卻無法掌握它的力量,明知是神物在手,卻只能用它進行簡單的劈斬穿刺……
不過也夠了。
虛幻的道觀包裹了他們。
恍然間,他想起了大師姐湛清道裙的背影,那是他第一次隨大師姐下山斬魔,他跟在身后,惴惴不安。
那時是冬至。
如今也即將冬至。
二十多年恍然一夢,不知也不覺。
師姐當年說,仰望星空,可見神國。
(五千多字,應該算大章吧(心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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