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半個時辰之前。
自血羽君遁走之后,皇城里的妖雀也隨之散去,許多平日里尋常可見的鳥雀終于戰戰兢兢地從巢中飛出,來到了這座熟悉卻破碎的城池里。
一只羽毛棕灰尾羽短小的麻雀落在了一間不起眼的院子里。
那間院子的墻壁已經坍塌了大片,破碎的石縫間還殘留著些許血腥的味道,可那屋中的燈火卻是平靜,窗紙上透著的昏黃光暈像是落日前的天邊,也像是少女臉上輕輕敷抹的胭脂。
小麻雀烏溜溜的眼睛盯著那間房間,它喜歡那種顏色,那種顏色能帶來安寧的感覺,就像是這座沒有妖雀聒噪后的城。
忽然之間,小麻雀機靈地抬起頭,目光落到了云下——初晴的夜空下,墨色的云越來越淡,而那深藍色的天空間,卻有著一抹不和諧的緋色的光,望上去就像是天空中游走過的長蛇。
小麻雀畏懼著蛇,它抖了抖身子,想要振動翅膀離開。
可是它忽然看到,那條蛇竟真的朝著自己的方向來了,它畏懼地飛起,來到了更高更遠的房梁上,小心翼翼地向下張望。
那條緋色的蛇不是沖自己來的,它是由無數星星點點的紅光凝聚成的蛇,它自天空中游曳而下,悄無聲息地潛入了那間院子里,沒有過太久,那間院子里的光便肉眼可見了晃了許多下,然后猝然熄滅,一片漆黑。
打斗聲從里面傳了過來,接著窗戶破了,大門破了,哪怕是高高在上的屋頂,也被捅破了一個洞。
小麻雀感覺到一絲極其危險的預兆,它立刻振翅飛走,在夜色中發出一聲預警般的短促鳴叫,只是剛剛經歷了大難中的人們,還沉浸在妖邪伏誅的喜悅里,自然是無法聽到的。
皇宮中異變發生之際,寧長久便心中微動,有所察覺。
此刻,火爐上的水已經煮開,寧長久提起鐵爐站在桌邊,沏了一壺茶,因為水溫滾燙,所以壺需要端的很高,讓熱水在下墜的過程中冷卻,落入杯中沖開茶葉時,便是適宜的溫度。
這是寧長久記憶中多年的習慣,所以手法很是嫻熟,落入杯中時一絲都沒有濺出。
“每個人的每個動作都可以暴露出很多東西。”寧長久將那瓷杯推到了寧小齡的面前,笑道:“如今回想起來,剛蘇醒的那日,我為了你倒了杯熱水,便是那倒水時的手法,讓你心中產生了懷疑。”
寧小齡猶豫了一會,點了點頭,她端起瓷杯抿了一口,不得不承認,師兄沏的茶比自己大碗泡的,確實要強上許多。
她放下杯子,看著眼前一身白裳的少年,問道:“那日師兄坐在椅子上,將手舉在半空中一動不動的,是在干嘛?”
寧長久道:“我是在垂釣。”
寧小齡想起了今日陸嫁嫁問他擅長什么,他的回答便是垂釣。
“垂釣?釣什么?”寧小齡問。
寧長久答道:“我也不知道,只是小時候養成的習慣,那時候二師兄給了我一根木棍,讓我去河邊,不用絲線不用魚餌釣上一條魚來。”
寧小齡驚異道:“這怎么可能呢?”
寧長久道:“當時我也不明白,后來我才知道,這個世界上是有無數看不見的線的,那些線勾連著世間的一切,只要我們能夠把握這些線,就能掌握世間的一切,那是上天真正垂落人間的魚線。”
寧小齡在身邊的空氣里抓了抓,搖頭道:“我才不信。”
寧長久微笑道:“我以前也不相信,那時候我拿著那根木棍在河邊坐了一天,恰好有條魚停在木棍的陰影下,我啪得一下敲暈了它,然后撈了回去給師兄交差。”
寧小齡噗嗤一聲笑了起來,問道:“你師兄就沒有罵你?”
寧長久也笑了:“眼疾手快也是本事,為何要罵?”
寧小齡想了想,也便不笑了,她問:“那你現在也在釣什么嗎?”
寧長久半開玩笑道:“當然是釣一只潛在水下的小狐貍啊。”
寧小齡嘆息道:“師兄你不適合說笑。”
于是寧長久真的不笑了,兩人之間唯有兩盞茶冒著淡淡的熱氣。
寧長久忽然看了一眼窗,目光卻像是可以透過窗紙落到更遠的地方。
“那頭老狐敗了。”寧長久忽然說。
寧小齡瞪大了眼,她感知著與自己的先天靈根深蒂固的妖種,雖覺得不可思議,但妖種的反應不會騙人,這妖種的本體已經破滅,于是這枚妖種便成了無根之萍。
每個大妖修行到較高的境界后,都能如樹開花結果般凝出一顆自己的妖種。
這顆妖種相當于自己的另一顆心臟。
它只能嫁接到與自己同宗同源的土壤里,要不然被嫁接者會立刻發瘋暴死,而妖種同樣代表新生,哪怕本體死去,妖種還有可能重新生根發芽,再借助那些未散的靈智,完成新生。
而越是強大稀有的妖族,想要找到與自己同宗同源者極難,所以當這個先天靈為狐貍的少女出現在皇城時,那紅尾老君第一時間便醒了,他幾乎動用了所有自己可以影響到這座皇城的力量,投出了那枚無形無影的妖種。
而那天夜晚,寧擒水拍開了她身體的靈竅,讓那些冤魂厲鬼魚貫而入,這些冤魂厲鬼便是風,而那枚被老狐投出的種子,則是被風吹起的蒲公英的種子。
種子落地,生根發芽,便與先天靈息息相關,再難割裂。
只要這顆種子還在,寧小齡便遲早會成妖入魔。
所以那天夜里刺殺,若是寧長久不及時趕到,這顆妖種便會被提前激發,后果不堪設想。
而若是那老狐真的逃出地宮,他便會收回這顆種子,將其中蘊含的妖力和妖種依附的先天靈一并吞下,若是老狐身死,這枚妖種便會將這具身軀當做新的土壤。
所以無論如何,寧小齡都難逃一死。
最初的夜晚,她聽到那個老狐通過妖種說與自己的話,徹夜難眠,但為了不讓師兄看出端倪,表面上還是無憂無慮的樣子。
其實這些天,那妖種便早已在潛移默化地影響她,甚至想徹底占據她的身軀。
妖種的魔性沁染已入膏肓,這是在劫難逃的死局。
寧小齡靠在椅背上,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氣,方才的言笑晏晏仿佛只是她最后編制出的虛幻夢境,她有氣無力地道:“師兄,我們的命真的不好。”
寧長久道:“有時候,一張招鬼的符,改動幾個筆畫,可能便會成為驅邪的符咒,這世上很多事情都可以如此改變,然后產生截然不同的效果,魔是由靈演化而立,自然也能顛倒回去。”
寧小齡道:“我可不會改符……”
“沒事,師兄擅長這個。”寧長久看著她的臉,平靜道:“睡一覺,醒來就好了。”
寧小齡捧著臉,懊悔道:“如果我早點將這件事告訴你,是不是可以改變很多?”
寧長久道:“我早就知道了,所以你不要多想。”
寧小齡察覺道外面的異動,道:“師兄,其實我知道你可能不是你了,但是不知道為什么,我內心里總覺得,你還是我師兄。”
寧長久揉了揉她的腦袋:“一直都會是的。”
窗外,麻雀短促的鳴叫聲響起。
一條緋紅色的長蛇蜿蜒而入,穿透一切障礙,如溪水奔壑般涌向寧小齡的身子。
寧長久攔不住,事實上,他也沒有打算攔。
他一直在等的便是這一刻的到來。
只有將那頭老狐真正引出,他才有機會在不傷及寧小齡性命的情況下將妖種剝離。
那緋紅色的長蛇便是老狐最后凝而不散的精魄。
此刻緋色長蛇如魂蟲一般纏繞上了她的身軀,寧小齡絕望地盯著眼前,眼眶中眼淚流了出來,而僅僅是片刻,那雙水靈靈的眸子里,瞳仁幾乎看不見了,變得一片蒼白。
一條雪白的尾巴自她身后掙出,搖曳著巨大而虛幻的影子。
寧小齡身下的木椅倏然碎裂,她木然起身,怔怔地看著前方,身上散發出極其詭異的氣息,似妖魔也似神明。
寧長久與那雙雪白的眼眸對視了片刻。
寧小齡看著他,思考了片刻,不確定道:“師兄?”
她的聲音變得極冷極淡,這聲師兄里幾乎感受不到任何情緒,更像是一塊捂在胸口慢慢融化的冰。
眼前的少女妖力在幾息之間暴漲,那畢竟是老狐六道破碎神魂的精華所在,此刻凝結在一起,若非受限于寧小齡本身,此刻應該能瞬間破入紫庭。
但是哪怕長命巔峰,此刻這座城中,四鑰匙靈性暫失,仙劍重新封入甲子殿,皇宮殺陣被毀,陸嫁嫁傷勢未愈,哪里還有可以阻止她的力量?
寧長久看著她的眼睛,道:“你來了?”
寧小齡漠然地看著他,道:“有時候我真的分不清,你是虛偽的冷靜還是真正的平靜。”
寧長久道:“我也分不清你是誰。”
寧小齡周身妖力涌動,如大風起伏于道袍之間,她一手負后一手掐了個道訣,臉上依舊沒有任何表情,“那頭老狐貍已經死了,你師妹也快死了,我是我,我還沒有給自己想好名字。”
她是寧小齡的先天靈,是那頭斷尾的雪狐,如今借助妖種承受了紅尾老君死后殘余的妖力,境界陡然攀升,直接反客為主,占據了寧小齡的意識。
寧長久點點頭,道:“你不是師妹就好,我可以放心殺你了。”
寧小齡屹然不動,身后雪白的狐尾幻影依舊在增加,她盯著寧長久道:“我知道世上有許多不凡之人,你或許是其中一個,但你此刻連入玄境都沒有,憑何殺我?”
話語間,寧小齡身影卻驟然后退,一根雪白的手指已不急不緩地點來,那指尖光暈繚繞,仿佛燃燒著世上最純粹的圣火。
寧長久的神色平靜而認真,這是那天夜里他點出的一指,封魔一指。
寧小齡后退三步之后,身后已經生長出的數道細長狐尾如孔雀開屏般炸開,然后逐漸凝成兩道較粗的毛絨絨的長尾。
這是她第一次戰斗,雖然那老狐的精魄之中藏有許許多多的戰斗經驗的碎片,但她還沒有時間去安靜消化,此刻,她有些緊張。
但是這抹緊張只是一瞬的,境界碾壓帶來的自信很快讓她冷靜。
她也點出了一指,指間燃燒的是狐火,于是整座屋子一下充斥著緋色的亮芒,仿佛藏著一輪大日,寧長久那一點微弱的火光似是隨時要被吞滅傾覆。
但是僅僅片刻,那狐火撞上寧長久的手指,兩者竟然相抵,一同寂滅,屋內的光芒只是曇花一現,轉瞬又被黑暗吞噬。
片刻后,房梁破碎,屋瓦坍落,木窗木門紛紛碎裂,寧長久身影摔入院中,那白衣的背衫上赫然是三道爪痕。
寧小齡的身影轉瞬也至,她破屋頂而出,高高躍起,靈巧著地,正要奔殺向寧長久之際,腳下卻忽然被什么東西絆住了。
一道金色的光如細線般纏繞上腳踝,那細線深埋在地底,此刻如漁網從水中撈起,那些金色的細線紛紛顯露,密集地交織在院子里,無聲起伏,似萬千縱橫交錯的弦。
“法陣?”寧小齡第一時間反應了過來,腳卻無法掙脫。
寧長久一指點出,直指她的眉心,口中喝出四字:“坐忘齋心。”
那是當年山道碑亭上的頭四個字。
真言一出,滿天塵土飄然落地,細碎草屑靜靜垂落,星辰明月,高樓鳥雀,都似端坐蒲團而忘,萬籟俱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