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陸嫁嫁也明白了她話中的意思。
她認為自己能夠僥幸存活,是那位娘娘冥冥中的安排,而那位娘娘那樣的人,也不可能會無端落子,既然讓她活著,肯定是因為有什么事還需要她去做。
可如果真是如此,那么那件事是什么呢?
唐雨自己也不知道。
但她迫切地想要知道,因為她隱隱有預感,此事一定很重要,一定是關于殿下的。
哪怕她知道了娘娘對自己的算計,哪怕她方才也為自己的身世安排感到荒誕而惡心,但她依舊選擇相信娘娘,因為如果沒有她,自己早在那個出生不久的夜晚死去了。
此后種種,又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呢?
陸嫁嫁問道:“如果真如你猜想的那樣,那應該是某件事,你知道,但是殿下不知道。”
唐雨立刻道:“只要稍大一些的事情,我都會立刻知會殿下,怎會有所隱瞞?”
陸嫁嫁掀開簾子,看著她的虛弱蒼白的臉,唐雨對上了女子那清澈如雪山溪水般的眼眸,一下子平靜了下來。
陸嫁嫁聲音清冷而柔和:“你仔細回想一下最近發生的事情,有沒有什么古怪的事情?”
唐雨閉上眼,沉吟了一會,眼皮不停顫著,似是在快速回憶著最近發生的一切。
古怪的事……
唐雨忽然睜開了眼,不確定道:
“我遇到過一個少年。”
“少年?”
“嗯,他叫寧長久。”
“寧長久?”陸嫁嫁微凜,想著世上的事真是巧合,不過這少年確實古怪。
唐雨沒有注意到她的異色,繼續道:“他是趙石松請來的道士,為我驅邪看病,他一眼便看出當時的我是在裝病,半夜三更時候潛入我的房間,威脅我,向我打聽一些關于小姐的事情,而且……他很厲害,一下子便破了我的陣法,當時我想殺趙石松,也是他攔了下來。”
“很厲害?”陸嫁嫁曾檢查過寧長久的身體,資質平平,并無特殊之處,此時聽唐雨說他破陣,也只當是用了什么奇淫巧技。
“關于他的事,你難道沒有告訴趙襄兒?”陸嫁嫁問。
唐雨搖頭道:“我第一時間喚來了傳信小雀,將此事告訴了殿下。”
陸嫁嫁蹙眉道:“既然已經告知,那還有什么疑慮?”
“不……”唐雨眼睛瞇起,回憶道:“當晚和我一起出手的,還有另一個刺客,那也是我們的人,因為寧長久和他的師妹都涉及到了此事,為了不給殿下添麻煩,我們自作主張打算除掉他們。于是那晚,寧長久來我房間不久后,那個刺客便去殺她的師妹了。”
“寧小齡?”想起這個名字,陸嫁嫁腦海中浮現出那少女嬌俏可愛的臉,心中卻一陣寒冷,拳頭不由自主地篡緊了些。
這次唐雨也察覺到了她的異樣,她想了想,點頭道:“好像是叫這個。”
陸嫁嫁寒聲道:“那小女孩……可有什么特別之處?”
唐雨回想道:“事后我曾與那個刺客私底下見過,他與我說起了那夜的場景,那個小姑娘身手極其靈活,仿佛有先天對于危險的感應,哪怕他偷襲之下連出數刀,竟也一擊沒有斬中,最重要的是……”
陸嫁嫁回想著那個少女,自己也曾探查過她的身體,她修行起步太晚,此刻連入玄境都達不到,僅憑直覺便躲過刺殺,確實很難想象。
她看著唐雨有些不可思議的目光,追問道:“最重要的是什么?”
唐雨抬起頭,看著一襲白衣的女子,問道:“不知是不是那刺客看花了眼,那小姑娘……好像結出了先天靈。”
“什么?”陸嫁嫁也吃了一驚:“先天靈?”
先天靈是與生俱來的靈,藏于身體的紫府中,擁有先天靈的人,修行之時相當于有兩個東西同時汲取靈氣,可以達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而這世間,可以修行之人是千里挑一,擁有先天靈者更是萬里挑一,哪怕是諭劍天宗也不曾見過幾個。
寧小齡根骨竟比自己想象中還好……難怪她那天問起自己先天靈時,神色有些古怪。
不對,如果只是擁有先天靈,那也只能算是小姑娘藏拙而已,真正的重點肯定不在這里。
一個想法電光火石般閃現在陸嫁嫁的腦海里,她秀眉一蹙,寒聲道:“寧小齡的先天靈是什么?”
唐雨仔細回想了一番,不確定道:“據那個刺客所說,是一個幼貓大小的生靈,好像是……斷尾的狐貍?”
那刻,陸嫁嫁心中劇凜,如有雷光閃過。
她的聲音都不自覺地有些沙啞了:“你……說什么?”
唐雨看著她面若冰霜的臉,不知道她的恐懼來自于哪里,便重復道:“若沒有看錯,那應該是一只狐貍。”
“狐貍……”陸嫁嫁閉上了眼,緊繃僵硬的身子一點點放松了下來,她嘆息道:“原來如此……我知道你們娘娘希望你告訴她的是什么了……我帶你去見趙襄兒。”
殿后的玉泉清池之間,屏光掩映,霧氣濛濛,唯有撩水聲時不時地響起,一盞盞玉蓮花燈浮于水上,隨著少女指間輕點,時遠時近,悠悠打轉。
晶瑩剔透的水珠自指點落下,滑過冰膩玉膚和少女曼妙起伏的年輕胴體,消融著一天的疲憊,在那清清淺淺的漣漪里,幾乎枯竭的紫府氣海中,靈力滿滿溢上,一如這滿池溫暖甘泉。
許久之后,趙襄兒才以浴袍裹身,自三扇紗制的屏風后走出,于霧氣中裊裊依依。
此刻她釋去了滿身殺意,便只是個娉娉婷婷的絕美少女,她自鏤刻凰鳥的木架上取下了一身褒博奢美的長裙,試了試自己的身子,最終放下,只取了一件素色的單衣。
少女撩起此刻好似海藻般濕漉漉的長發,細眉的眉目如雨后的新月,薄薄的嘴唇微微翹起,泛著丹紅細膩的色澤,此刻她纖細雪白的脖頸,晶瑩剔透的耳垂,纖塵不染的玉靨之間,都泛著宮燈淡淡的緋色,只讓人覺得粉雕玉琢明艷動人,哪里還有半點先前持劍凌霄斬大妖的凜然之意。
趙襄兒緩緩走到窗邊,眺望夜色,連綿的秋雨過后,夜間的晚云間,一眉秋月朦朦朧朧。
她唇瓣微傾,回想起了以前坐在榕樹上看日落的時光,忍不住淺淺地笑了笑。
只是娘親自始至終沒有出現,在她心中依舊是一抹揮之不去的遺憾。
過往的十多年前,她也基本是被娘親放養的,漫山遍野的跑,唯有每年生辰之時,娘親會親自為自己煮一碗長壽面,而哪怕那時,她也總是輕紗遮面,哪怕生為女兒的自己,這十幾年前,也從未真正見過娘親的面容。
她想起了那無憂無慮的十多年,也想起了三年前自己以一敵眾之后忽然開竅了一般,竟開始刻苦修行。
那個榮國的劍子絕對無法想象,自己擊碎他劍鞘的時候,甚至還沒有入玄。
而如今,她借來的一身紫庭境界都還給了朱雀焚火杵,自身的力量依舊只是在通仙徘徊,距離長命還有一些距離。
三年修道如此,這在山上也是難以置信的神話,而以通仙境借助各種手段,最終斬殺了一頭曾躋身過五道之上的大妖,更是天方夜譚。
她本該足夠驕傲。
但不知為何,她的道心始終難以真正寧靜。
一身雪白單衣的少女想起了一事,隨意扯過一件寬袖的對襟長袍披上,走進了夜色里。
甲子殿中,暢通無阻,趙襄兒來到了最深處,將那柄仙劍供奉回了那青銅劍架上,然后轉過身,前往了另一座房間。
那房間里堆積著許多熟悉的物件,那是乾玉宮被毀之后,從中搜羅中的許多東西,如今被一齊擺放于此。
趙襄兒憑著記憶找到了一個古舊的木箱子,所幸,那個木箱子沒有被大火燒毀,她打開箱子翻找了一通,從一些小時候收到的稀奇古怪的玩具下面,翻到了一封如書箋般折疊起來的書信,那書信已隔了十多年,卻不見古舊,正頁上的“婚”字依舊煥然如新。
這是一封婚書。
她六歲生辰那年,娘親將這份婚書交給了她,說書信上是她將來要嫁之人,婚書的期限為十年。如果她不愿意嫁,這封婚書隨時可以自行撕去。
小時候她懵懵懂懂,問了殿中的姐姐,那姐姐支支吾吾神神秘秘地告訴了她“夫君”二字,小姑娘不以為意,只當是什么有意思的玩具,便收了下來,放在了箱子里。
當時這封婚書和那不知是啥的夫君,和這些有意思的玩具相比,自然是沒什么吸引力的,于是不知不覺就沉到了箱底。
她明日便是十六歲了,這封十年期限的婚書馬上就要作廢了,她當然不想這么早嫁人,但是她對于婚書對面那個人是誰,總抱有一些好奇。
娘親能答應下來的婚事,應該不簡單吧。
她重新打開婚書,看了一遍,上面的內容她早已爛熟于心,這份婚書只說要嫁給某位觀主的關門弟子。
既然這樣子寫,說明當時這個關門弟子應該還沒找到。
原本她只是想著若那小道士敢來糾纏,把婚書撕了便是,反正娘親也說過,這件事全憑自己意愿。
只是這么多年過去了……還沒找到?
這小道觀的觀主可是有夠慘的……不過能認識娘親,應該也不是普通修行者吧?
她捏著婚書在手中隨意地翻了翻,看著那個末尾那兩個扭扭捏捏的印章,辨認了一會,其中一個是乾玉宮的印章,上面鏨刻的是很怪異的“銜月擘云”四字,而另一個寫得更是龍飛鳳舞,只能看清第一個是“不”字。
她辨認了一會,不再多想,將這份虛無縹緲的婚書攏入了袖中。
“算這小道士運氣好。”趙襄兒自語了一句,回頭望了一眼屋中的其他物件,想著他日乾玉宮若是重建,再一一搬回去吧。
此刻便算了,勞民傷財。
等她回殿中之時,夜已深了,卻見宋側帶著好幾位宮女侍衛在門外等候。
一襲白裳的少女立在殿下,清冷的嗓音帶著些許威嚴:“都找到了?”
宋側看見趙襄兒走來,如見月色清麗,他只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看,低頭行禮道:“回稟殿下,散落在皇城各出的寶物已被尋回,還請殿下查驗。”
說著,身后四人將那四把尋到的“鑰匙”承了上來。
那老狐身死之后,魂魄開裂,散成煙花,他還未煉化的鑰匙自然而然地滲出了身體,隨著他四散的神魂落到了皇城的不同角落。
那國璽,古卷,紅傘和焚火杵如今都被尋回,趙襄兒一一看過,又放心了許多,贊賞道:“沒有問題,做得很好。”
她取過了那把紅傘,抽出了那傘柄中藏的古劍,劍身銀白,云紋如水,靈氣盎然。
她輕輕點頭,又拿回了那朱雀焚火杵,隨后輕輕拂袖,道:“這兩件東西,送回國師府和不死林吧,告訴先生,如今這國璽已煥然一新,他可以安心修行,我知道娘親此前和他說的話,所以并不怪他,只是今后,學生很少會去拜見他了,還望他老人家莫要怪罪。”
“宋側領命。”宋側點點頭,心知肚明,殿下嘴上說不怪罪,其實這件事后,心中總是有芥蒂了。
宋側又想到一事,問:“那巫主殿如今無主,可要讓他的大弟子丘離……”
趙襄兒豎起手掌打斷道:“不必,下一任巫主我自有人選,對了,唐雨姐姐呢?找到了嗎?”
宋側搖頭道:“已命人去尋,暫時還沒有消息。”
趙襄兒蹙眉道:“能調動的人都去找,哪怕她已經死了,我還可以為她點盞長明燈,至少還有來生,如果找到她的時候,魂魄都散盡了……”
她話語頓了頓,最后悠悠嘆道:“那便是我的過錯。”
關于唐雨之事,宋側心中是有許多疑問的,但他也知道,此刻不方便詢問,便也壓在心里,只是領命。
等到人都散去之后,趙襄兒一手提著紅傘一手握著焚火杵,緩緩走回殿中,月色下雪白纖細的身影宛若一縷煙云。
那王座先前已被老狐毀去,此刻滿地碎塊還無人打掃,少女便直接在那金階上坐了下來,目光順著大殿的中軸線放眼望去。
因為那城墻也被毀去的緣故,所以此刻視線可以落到很遠的地方。
她癡癡地望了一會,忽地捂住胸口,不知為何,最近心中時有靈犀,時有不安。
正當她想要推演一番這情緒的來源之時,殿門外忽然出現了兩道逆光而立的身影。
趙襄兒一驚,立刻起身。
只見唐雨被一個白衣女子攙扶著走了進來,唐雨依舊是假扮自己時的那身黑衣勁裝,此刻裝束破損,哪怕是被攙扶,腳步也就極其不穩,看得出受傷很重。
“唐姐姐……”趙襄兒連忙快步走下金階,攙扶了上去。
唐雨一把抓住了趙襄兒的手,她沒有行禮,沒有寒暄,說的第一句卻似一記悶雷轟然炸響,震得人大腦空白。
“殿下……那頭老狐貍,有可能還活著!”
(加更呈上!晚安,明天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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