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宮之外,云霄之上,這場戰斗持續了許久。
天空中許多陰云鉛霧皆被攪得粉碎,露出其后蔚藍天空的一角,煥然如洗,如暴雨之后旱地上連綿的湖泊沼澤。
一束束天光裂云而下,如切割天地的劍,逐漸匯攏在一起,形成了大片的晴空。
半城風雨半城晴。
而它們交匯的邊緣處,一道道雨絲被照得金亮,漫天墜地,煞是好看。
層云阻隔了視線,時不時響起的驚雷聲里,城墻上的人們敬畏地仰頭凝望,想象著云端之后那場曠世驚艷的戰斗。
時不時響起的鳳唳聲哪怕隔得極遠,依舊能驚得人心悸然。
在他們眼里,那是神與神之間的戰爭,只存在于傳說志異,趙國開國百年也見所未見,此刻卻如此突兀而清晰地擺到了所有人的面前。
時間過得極其緩慢。
皇宮前,趙襄兒一身寬大的鳳袍拂動著,似永不寂滅的火,她手中的朱雀焚火杵燃燒著金光,上面的銘文時而明亮時而黯淡,捉摸不定。
那護城的火鳳與她心神相通,所以她不僅能看到云端上的情景,同時也承受著朱雀傷勢的反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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漸漸地,她的臉頰似秋霜拂洗的嫩荷,慢慢褪去血色,七竅間也緩緩滲出了血,一如瓷人身上點錯的朱砂。
只是皇宮中的人早已被她遣散,空曠的廣場一片寂寥,無人能看到這幕。
天雷聲滾滾響起,每過一道,她本就嬌小的身軀便輕晃一下。
涼風未絕,掠過她的耳畔,拂起一綹綹青絲,落到她身上的,有時是光,有時是雨。
多久之后,云才漸漸合攏。
“歸去。”少女一聲似輕囈。
一道幾乎弱不可見的火鳳影子,自云端墜下,落回了那朱雀焚火杵中。
趙襄兒擦了擦臉上的血,撥開了披面的濕發,身子晃了好幾晃,險些摔倒,才腳步虛浮地走回了殿中。
皇宮大陣仍在!
而皇城的某條巷子里,一個黑影砸落,青磚裂開。
一個還在遠遠張望天空的稚童嚇了一跳,卻出奇地沒有轉身逃離,他眼睜睜地看著,一個渾身似焦炭般的老人從地上爬起,他那副身軀已千瘡百孔,雨水澆下還冒著嘶嘶白氣。
一個準備來抱孩子的婦人看到了這一幕,她捂著嘴,嚇得渾身顫抖,卻不知哪來的勇氣,一把抱起稚子,沖回屋中重重把門摔上,然后用盡所有的力氣,拿起一把柴刀后躲在門后,死死地盯著緊閉的木門,冷汗如淋。
但那老人對于他們卻熟視無睹。
他拖著這幅破碎的身軀,緩緩走過街道,身體中血已蒸干,只有駭人的傷口,切口處一片慘白。
他回首望了一眼皇宮,心中猶有不甘。
他知道,那趙襄兒受的傷遠比自己要重,只是短時間內自己仍然沒有攻破皇宮的手段,終究有些遲則生變的擔憂。
如今他的狀態,只是紫庭境第五樓左右的實力,若此刻真有那仙宗紫庭巔峰的人出手,自己便真要折損大道。
只是放眼南州,那般境界的人也屈指可數,而趙襄兒也絕無時間事先做好那樣的安排。
只是……終究怕一個萬一。
他看著那街道上一扇扇緊閉的屋門,心中燃起了無名的怒火。
他想要殺人。
皇宮處驚天動地的動靜傳遍皇城。
哪怕許多因為畏懼躲在家中的百姓,也忍不住推窗開門,遠遠地看那一道直插天云的火柱。
從遠處看,那一道火柱極細,像是巖漿凝聚成的線,卻帶著震撼人心的美。
國師府外,趙襄兒已經離開府中,潛入皇宮的消息也已傳回了這里。
那些瑨國或榮國而來的強大殺手,心知被耍,滿腔憤懣,恨不得立刻殺去皇宮,一直到這根火柱亮起,那其間凜冽殺意風刀霜劍般吹刮過偌大的城池,他們心中的念頭也隨之湮滅。
國師府外的一座高樓上,一個容貌俊美的年輕男子,一襲彩衣,身邊彩緞飄蕩,如一條條斑斕的魂蟲。
他是彩衣鬼,瑨國最強的刺客。
與其說是刺客,其實不如說是殺手,因為他從不會刻意于暗中殺人,反而喜歡穿著最惹眼的鮮艷彩衣,濃妝艷抹,仿佛是要所有人都注意到他,注意到這個行走世間奪命的活鬼。
暗處,一個佩刀男子走出,問道:“如今怎么辦?”
那彩衣鬼的聲音很細,帶著令人生厭的語調,道:“怎么?大名鼎鼎的雁湖刀客害怕了?”
那佩刀男子冷笑道:“那是仙人之間的戰斗,不是我們能摻和的,你彩衣鬼再大名鼎鼎又如何?方才那一道沖天之氣若在你面前,你敢靠近嗎?”
那彩衣鬼瞇起了眼,冷冷道:“我們是殺手,是刺客,等的不過是一個時機罷了,遇到那般呼風喚雨的仙人,繞路便是,莫非你還想試試你這快刀能不能斬下仙人頭顱?”
那佩刀男子漠然道:“我們之中,就你最不像刺客,說不定便是你打草驚蛇,讓那趙襄兒察覺,設法逃了。”
另一個以紗蒙面的女子冷冷道:“我們堂堂瑨國十大刺客,被一個十六歲的小丫頭戲弄,這可還有臉回去?”
她身邊一個裝束相近的男子沉聲道:“我總覺得此事有蹊蹺,自入城之后,太多怪人怪事,我們守在這外面,就想是無頭蒼蠅一般……這座趙城,遠沒有我們想的那般簡單。”
那女子輕輕點頭:“早在入城之時,我便心中不安,只是沒想到這方小小池塘,水這么深。”
那男子望向了街道的另一端,道:“丘離,你是趙人,你可知道什么隱秘?此時切不可有所隱瞞了。”
一個穿著巫袍的男子走來,正是巫主的首席弟子,丘離。
他看著眾人,道:“家師只讓我按照原計劃行事,如今不死林回不去,那血羽君也不見了蹤影,師父更是音訊全無,這般變故……都在意料之外。”
那女子嗤笑道:“當初真不該錯信那老頭,本以為他身為一國巫道之主,應有不凡之處,如今看來,趙人都一個樣。都開門迎敵了,后手還這么少,活該亡國。”
一襲彩衣的年輕男子聽著他們的對話,忽然在屋檐上笑了起來,笑聲尖銳。
那女子暴怒道:“你真當我們如今的對手還是個乳臭未干的小丫頭?那血羽君不見了,之前斬出一記神仙劍的女人也不見了,你真當你第一刺客的頭銜有多少分量?放在世外根本不值一提!如今坐鎮皇宮的趙襄兒,一根手指都能輕松碾死你。”
那彩衣鬼立在檐角上,身側彩緞飄飄,很是扎眼。
他做了一個抹脖子的手勢,道:“那能怎么辦?與你們抱在一塊哭?哈哈,哪怕那趙襄兒拿劍斬下我的頭,我頭顱落地之前看一看那張精美絕倫的小臉蛋,興許也還能笑得出來。”
那同為女人的此刻忍不住摸了摸自己面紗下丑陋的疤痕,眼神更加陰鶩,她手按在了腰間,想要試試那排名比自己高上了三位的人到底有幾斤幾兩。
而只是一個眨眼的功夫,她的手便僵住了,她望著彩衣鬼的瞳孔已驟然收縮,滿臉驚駭。
所有人都察覺到了異樣,望向了檐角。
那彩衣鬼詭異地停著,他的脖頸處亮起了一道極細的線,接著血絲飄飛,他的身體仍然木立原地,頭顱卻已凌空墜下,那濃妝的臉上,還掛著夸張的笑容。
片刻后,他的身軀沒了支撐,也砰然墜地,鮮血四濺,那些彩緞不知被什么力量撕碎,如紙錢般飄飄然灑下,覆蓋在他的尸體上。
那些看著彩衣鬼的刺客,都似雙耳失聰一般,在許久的失神之后,才漸漸回神,不敢相信方才還放肆大笑的瑨國第一刺客,此時已是一具冰涼的尸體。
是誰殺了他?
而彩衣鬼自己也不敢相信,他明明還有三張替身寶符和一張千里替死符沒有用,便被割去了頭顱。
某一刻,所有人齊齊抬頭。
在彩衣鬼墜地的檐角位置,立著一個不辨人形的老人。
那老人的身軀如被天雷劈過,烈火焚過又中了無數箭矢的槁木,給人一種輕輕一拳便能打得四分五裂的錯覺。
“師……師父!”丘離忽然尖叫出聲,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
他望著那個人不似人鬼不似鬼的老人,一下跪了下來,大喊道:“師父您還活著,太好了,我一直按您的吩咐堅守此地,寸步不離。”
“哦?你是在叫我?”那老人發出一聲輕笑,身影落到了丘離面前。
老狐看著匍匐在地上顫抖的年輕人,忽然伸手擰住了自己的頭顱,隨手扯下,扔在了地上:“這才是你師父。”
丘離哪敢多看一眼,只是大喊道:“師父莫與徒兒玩笑了,師父有何吩咐,我赴湯蹈火也做。”
那老狐踢了踢地上巫主的頭顱,一邊撕去這幅殘碎不堪的身軀,一邊冷笑道:“你倒是聰明,第一眼看到我時,便知道我不是你師父了,卻還裝成這樣,怎么,一點為你師父報仇的念頭都生不出?這么害怕我會殺你?”
那丘離額頭叩地,嚇得連呼吸都屏住了,一點聲音也不敢發出。
老狐嘆了口氣,惋惜道:“本想剖開你的心肝,飲一口心頭血,可惜現在饞不得這一口,唉……束手束腳,真是難捱。”
先前落地之時他不過踩碎幾塊青磚,心頭依舊會有痛意反噬,趙國之人,此刻當然還不殺得。
但是眼前的其他人,似乎都來自別處……
老狐緩緩轉頭,望向了雨街之中如臨大敵的殺手們,微笑詢問:“不知各位來自哪里?”
片刻的寂靜后,眾人四散而逃。
那老狐倒也不急著追趕,他將那彩衣鬼的頭顱一腳踩裂,心情稍好了些,自顧自笑道:“不知再挑一副誰的身軀合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