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趙襄兒跳入井中的那刻,白幔飄拂的青花小轎恰好越過皇城的拱門。
年輕的皇帝陛下早已在大殿前佇立等候,這座原本陰云籠罩的皇城,在那頂小轎到來之后,漸漸喧沸起來。
寧長久道:“應該是世外尋訪來的仙師,去看看?”
寧小齡眼眸明亮,滿是仰慕崇敬之意,聽到寧長久說話,她卻下意識地搖了搖頭:“又不是三頭六臂的妖怪,有什么好看的?”
說罷,寧小齡從湖岸邊坐起,拍了拍手,朝著與那城門相背的方向走去。
寧長久看著她纖凈嬌小的背影,眸子微微瞇起。
皇城以北,那片不死林的中央,巫主殿的大門已緩緩打開,身穿祭服的弟子們手中持著折子,陸陸續續地入殿出殿,好似一場早朝。
近日皇城所有發生的事情,便都記錄在他們手中。
巫主蒼老的身影盤踞在青玉蓮花座上,他從不釋卷的那本古書此刻攤在膝蓋上,身前的折子皆是以木塊夾著紙條,已然堆成了三沓。
巫主伸出指甲極長的食指,向上一勾,那些折子憑空浮起,其中的字條展開,一面面地攤在身前,巫主的目光緩緩掃視過它們,眉頭漸漸皺起。
“子時,趙石松遇刺,被一小道士攔下,未死,唐雨不知所蹤。”
“小將軍府全府上下染疾,有家仆在噩夢之后于丑時跳湖自殺。”
“陛下再未出宮,今日朝堂上為是否開啟朱雀大陣護城有爭執。”
“宋側很安分,做的都是陛下交待的分內事,并無不妥之處。”
“辰時,寧長久與寧小齡于辰時三刻隨著趙石松游歷皇城,天上怪鳥相隨,卻無怪事。”
“卯時入城的刺客皆已就位,只是國師府有陣法阻攔,無法窺探。”
巫主的目光匆匆掠過,停在了最后一張字條上:
“巳時,一頂青花小轎入城,應是世外尋訪來的仙師。”
巫主皺起了眉頭,自語道:“來得這么快?”
“青花小轎?難道是諭劍天宗的人?”巫主神色驟然一震。
人們對于那些世外仙宗知之甚少,唯有到了他這個境界,才多多少少知道一些隱秘。
幾乎所有仙宗都是由各大王朝悉心奉養的,為了爭奪一些仙宗的奉養權,許多國家之間甚至爆發過無數戰爭。
而能入仙宗修行者,幾乎都是可以結出先天靈的,萬中無一的絕好胚子。
而大多數仙宗對于人間,又是袖手旁觀的態度,唯有在一國真正危難之際才會出手。
可諭劍天宗……根本不是趙國疆域內的仙宗呀。
當年血羽君撞破皇城,無仙人下山阻攔之時,巫主便明白,仙人早已棄了趙國。
可今日,那遠居世外的仙宗之人終于現世,難道這次皇城之亂比自己想象中的更加復雜?
巫主一邊想著,一邊以手指摩挲過那卷古籍的邊緣,神色復雜,他看了一眼跪在身邊的年輕人,道:
“丘離,可知那位仙師是何境界?”
名為丘離的年輕人恭敬答道:“只知是為女子,那青花小轎似有天人之隔,混目珠無法探知她的境界。”
巫主點了點頭,又問:“那些人準備得怎么樣了?”
丘離答道:“只等趙襄兒出國師府,殺無赦。”
巫主頷首道:“這次莫要再出岔子了,剩下的我會處理。”
丘離跪伏在地,猶豫片刻,還是問出了心中的疑惑:“老師,國師府……還有其他出來的可能性嗎?”
巫主閉目沉思,他仰起頭,看著殿頂漏下的那束光,搖頭道:“不可能。”
國師府中,水井波紋亂顫,卻又很快平靜,仿佛只是尋常女子哀怨投井,再無動靜。
趙襄兒扎入水中之后,水幕一層層地蕩開,那些水幕似帶著尖銳的意味,割裂了她束發的細紅發帶,割碎了些許的裙袖衣角,甚至自她瓷白的面容上留下了淡淡的血痕。
黑裙于水中散開,又在倏然之間猛地下沉,對于那些似陣非陣的水幕,趙襄兒置若罔聞,身形疾墜間破開重重阻隔猛地向下扎去。
不久之后,她的手觸碰到了冰涼的石壁,少女輕咳了一聲,一口血自嘴角溢出,被流水帶去,開成了黑暗中無人能見的花。
她在觸及石壁之后,身子猛地一蹬,向著更深處的黑暗游曳而去。
她小時候曾經下過井,不過那時的記憶已經模糊不清,只記得自己游啊游啊就來到了一個空曠至極的地宮里,而如今這里的水明顯比當年要更加陰沉,觸及肌膚時便有鬧人的冷意與黏稠。
古井深處,周遭霍然開闊,急湍的暗流沖刷過石道,如大劍橫亙于前,而那暗流的對岸,隱隱約約泛著昏黃色的光焰。
趙襄兒以傘為劍,當空劈下,驟然炸開的水聲里,少女身形驟然墜入,自流水間橫劈而過,水流的對岸,是人工開鑿的墻壁,墻壁上的一個甬道間透著光,而入口的兩側,立著兩個巨大的,手持巨斧的金甲神像。
趙襄兒踩著墻壁借力,一下躍上了那條甬道,在她踏足的那一刻,兩個金甲神像似活了過來,手中的巨斧當頭劈下。
趙襄兒不為所動,徑直穿過,身形恰好與那兩柄巨斧錯開,斧頭斬落之時,兩座金甲神像竟砍中了彼此,神像粉碎的聲音便在身后響起,那兩個巨斧在空中連結到一起,化作一柄滾地的飛刃,自甬道中快速襲來,沖向少女的后背。
趙襄兒對這里的機關似熟悉得很,那斧如旋風般滾來時,她立刻躍起,身體貼靠在甬道之頂,那巨斧從身下滾過,恰好離面三尺,斧風有些刺人,卻并未傷及到她。
她的身影落了下來,她知道這巨斧看似殺人,實則只是要驚醒那地宮深處的存在罷了。
甬道兩側浮著無根無源的火,甬道的盡頭便是一座開闊的地宮,那地宮似怪物戰爭的斗場,以一層層環狀的階梯式向外鋪開。
而地宮的最中央,有一個巨大而漆黑的圓形火爐,火爐的由六根鐵索相連,四根分別連著進入地宮的四個甬道,一根直插地宮的穹頂,一根則是深埋地下。
隨著趙襄兒的到來,那幾乎漆黑一片的火爐中央,似有什么東西睜開了眼。
那一點幽紅的火焰燃了起來。
旋即那個鏤空的圓形銅爐被充斥的焰光照亮了,那個銅爐太過巨大,幾乎充斥了半個地宮,所以火焰一經亮起,便照得趙襄兒眉目如緋。
那一團焰火層次模糊,由極深的猩紅色到淡淡的緋色,它掙扎變幻著不同的形狀,焰芒之中卻似深藏著一雙眼,那雙眼望著衣裙未干的少女,眸子中有絕對的熾熱與寒冷。
若是仔細看,會發現那團火焰的中心,仿佛是被什么東西撕裂開了,露出了巨大劍痕狀的缺口。
趙襄兒裙衫上的水跡被瞬間蒸干,即使隔著仙人的封印,她僅僅是站在這里便能感受到極大的威壓。
就像十余年前,第一次誤入這里時,她直接被那氣勢震得匍匐在地,難以動彈,整整一天之后才被出現的娘親給帶走。
如今她早已不是當年那個小姑娘,而那種威壓卻愈發真切。
“好久不見。”趙襄兒微笑道。
那團火焰漸漸安靜了下來,一個蒼老至極的聲音似老驢拉磨般緩慢地響起:
“原來是你。”
它靜靜地注視著趙襄兒,問:“那個女人呢?”
趙襄兒同樣平靜道:“娘親已然仙逝。”
那團火焰瞬間竄起,充斥著火爐四壁,仿佛隨時要破壁而出。
“什么?死了?小丫頭莫要唬我,她怎么可能死!誰能殺得了她?”
十余年前,它見到了這個小姑娘誤入禁地,然后被自身散發出的威壓震得無法動彈,它欣賞著那粉雕玉琢的小丫頭在自己面前痛苦死去,那是它百年難得的快感,但是那小丫頭比它想象中更加堅強,竟足足撐了一天一夜。
第二日,一個女子忽然出現,帶走她的同時對著自己隨手一指。
于是他本就殘破的神魂中央,又出現了一個巨大的豁口,數十年難以彌合,日日夜夜給它帶來痛苦。
那種神魂撕裂的恐懼它猶自歷歷在目,甚至不輸當年鎮殺自己的那個仙人。
那樣的女人,怎么會死?
“你是她的女兒?”它問。
趙襄兒頷首道:“我自小隨娘親長大。”
那團火焰發出了一聲不知是嘲弄還是遺憾的嘆息:“但你太弱了,你哪怕修行一生,也遠遠觸及不到那個層次。”
趙襄兒沒有回答,但她蹙了蹙眉,顯然不認同對方的觀點。
那聲音微諷道:“我知道你覺得自己年齡還小,但是你要明白,修行之路上,大部分時候,年齡并沒有太大的意義。”
修行不像行商,若非機緣通天,大部分人一生能達到的頂點,在出生之時便已然決定好了,甚至很多人,十多歲時便觸碰到了那個頂點,誤以為是絕世之才,可惜此后一生再難寸進。
趙襄兒道:“既然前輩修為通天,那可能猜到我今日前來所為何事?”
那蒼老的聲音笑了笑,自嘲道:“總不能是來陪我這個老東西解悶的吧?”
趙襄兒直截了當道:“我要放你出來。”
地宮之中一片死寂,接著山呼海嘯般的笑聲爆起,有颶風自那銅爐間涌出,吹得少女黑發向后拋舞,一襲黑裙更是灌風般獵獵抖動著。
她抿起薄薄的嘴唇,雙手負后,似暴雨之夜湖上逆行的舟,竟艱難地一步步地向前走去。
過了許久,暴風漸止,光影明滅的地宮恢復了平靜,少女緊繃如弦的身子卻并未放松,她目視前方,并無退意。
那聲音威嚴中透著一些古怪,“你可知道我是誰?”
趙襄兒道:“五百年前,有一靈狐吞食了隱國流落人間的煉天珠,逃至巖溶山脈,躍地火而遁,一隱十余年,其后生八尾,毛發生焰,可焚萬物,破紫庭境直入五道,叱咤一時,只是恰逢天地災變之大浩劫,終被‘原君’隱國的大神將鎮壓于西國,百年前你僥幸遁逃而出,至南州,又被仙人銜尾追殺,打碎肉身,筑起皇城,定下四件護國之物,鎮殺于地宮之底。”
聽著少女的訴說,那團焰火漸漸平靜,火焰在破碎與凝聚之間隱隱攢簇成了一頭八尾天狐的模樣,那一雙狹長的眼睛注視著趙襄兒,眼眸深處,似有著自地獄間燃起的鬼火。
少女說完之后,這頭活了數百年的火狐才緩緩開口:“我越發不明白,你是真不知天高地厚,還是另有依仗?”
少女沒有直接回答,只是反問:“你可知道我是誰?”
那老狐瞇起了眼,“你是誰?”
少女莞爾一笑:“我叫趙襄兒。”
秋風吹拂,棲鳳湖上忽有漣漪一圈圈漾起。
寧小齡仰起臉,用手遮了遮額頭,道:“怎么又下雨了唉。”
寧長久道:“秋雨無常……早些回去吧,小心著涼。”
寧小齡點了點頭。
寧長久抬起袖子替她遮住了腦袋,小丫頭便也往他身邊靠了靠。
城墻的塔樓上,一只朱紅小雀俯瞰著這座古老的城池,它一邊梳理著自己的翅膀,眼睛一邊不停轉著,打量著四周,他看到湖畔那對一身道袍的少年少女,竟口吐人言自言自語了起來:
“唉,煩死了煩死了,怎么全是硬茬子,本仙君如今這副樣子要是真把事情鬧大,怕是要被毛都扒得不剩啊。”
“今天又來了個不知深淺的女人,若真是那天宗的人……”
說著,朱紅小雀想到了自己的凄慘下場,不由渾身一顫。
“反正殿下給的任務只是鬧事……隨便鬧鬧就能走的吧?”
“要是當年知道這破地方藏著那種怪物,他們磕破腦袋我也不會來這鬧事啊。”
朱紅小雀在塔樓的屋脊上蹦蹦跳跳,越發覺得煩躁。
忽然間,身后傳來一記鐘響,一場新雨隨之而下。
那一記聲響里,朱紅小雀如聞喪鐘,渾身都僵硬了。
“算了,反正橫豎是個死……要是這次能脫身,我就徹底自由了。”
它絕望地眨了眨眼,撲棱起自己小小的翅膀,像是跳樓一般從塔樓上躍了下去。
“殿下……要信守承諾啊,皇城,本仙君又來了!”
那朱紅小雀扇動翅膀間,身形卻越來越大,它自城樓上猛然折返,朝著塔樓撞去,巨響之中,塔樓破碎,那已然變得巨大無比的朱紅怪鳥張開了極長的翼展,靈力涌動間,一道裂紋自城墻上撕了過去。
皇城的騷亂就此開始。
很快,幾乎全皇宮的人都看見了那高踞城墻上的血紅巨鳥,一些老人便想起了那段歷史,驚恐地嘶喊起來。
“血羽君!果然是血羽君!皇宮的大陣開了嗎?”
“來不及了……”
“快去請巫主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