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無聲,燈火微明,寧長久面無表情地望著她,本就極淡的眼眸虛無得近乎透明。
那是一剎那的迷惘。
他很快歸于平靜,一如那朵青衫袖間轉瞬明滅的花火。
“好生休養,不要多想。”他說:“我永遠是你師兄。”
寧小齡畏懼地看著他。
寧長久看著她的臉,少女下意識向后縮了縮,身子一下碰到了墻上,她渾身一顫。
思緒紛亂間,寧長久轉身離去,燈火隨之而滅,寧小齡縮在角落,驚恐地看著一片漆黑的前方,似是勇氣都已用盡,她一下癱軟在床上,雙手捧面,眼淚便在蒼白而干澀的手指間溢了出來。
啪嗒。
寧長久關上了門。
外面秋雨未歇,寧長久搬了張椅子坐在門邊,十六歲模樣的少年便如此坐著,竟有幾分持重老成的姿態。
“我到底是誰……”寧長久重復了一遍這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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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問題他已經思考了整整一個下午,其間雨勢時緩時急,卻始終不能給他答案。
五天前那個驚魂的夜里,寧擒水一掌拍在他的頭頂,天靈洞開,無數惡靈魚貫而入,正當他的魂魄要被瞬間噬咬殆盡之時,身體深處,似乎有什么東西一下子醒了。
那是一個陌生的意識,似乎來自于一個灰白荒涼的“囚場”。
接著萬鬼辟易,他從昏迷中蘇醒,只覺得天地一清,無數奧妙得不可思議的道法,渾然天成一般浮現在記憶里。
他輕輕點出一指,看著四分五裂的走尸,腦子里兩種截然不同的記憶便撞在了一起。
在另一段記憶里,他原名張久,隨二師兄入師門之后,說是師父不喜此姓,改為長久,取長視久生之意。而他自己挑了個姓氏,因為“寧”字似劍,故而選寧。
二十四年修道生涯碎片般掠過腦海,浮光掠影匆匆。
記憶的最后,便回到了寧小齡兩日前問他的問題。
“想起了什么?”
“想起了師父殺了我。”
這段簡短的對話,是他上一世的終點。
也是這一世的起點。
那他究竟是哪個寧長久?
“師姐,你曾說,隱國之外,人死不能復生。”寧長久輕聲自問:“那我又算什么呢?”
皇城深處,連綿的閣樓沿著長長的階道聳立著,那處本該是眾星捧月般的殿宇,卻只剩下焦黑的斷垣殘壁。
去往這片廢墟的道路已被封死,連夜亦有侍衛打著燈籠看守。
“什么人?”
其中的一個侍衛忽然大喝了一聲。
微弱的燈火照亮了雨絲,前方的夜雨里,隱隱約約勾勒出一個撐傘而行的身影。
那是一柄古舊紅傘,細密整齊的傘骨撐著暗紅色的傘面,雨水敲落、躍起、震碎,化作濛濛霧氣。
夜色亦如水。
那柄傘已緩緩越了過來,裙袂下露出的鞋尖踏過石階潺潺淌下的積水,聲音輕碎。
侍衛手中的燈籠猛一晃動,他看著撐傘而立的少女,手已經按在了刀鞘之上。
少女停下了腳步,她自腰間解下一枚玉牌,平靜地遞了過去。
侍衛不確定地接過玉牌,仔細打量,而另一個侍衛看了一眼便倉促跪在了雨水里,恭敬而謙卑道:“恭迎……恭迎殿下回宮!”
那手持玉牌的侍衛瞬間明白了過來,巨大的恐懼也壓得他跪了下來,“殿下,您……回來了。”
少女輕輕嗯了一聲,接回玉牌,踏過滿是裂痕的石階,向著盡頭那片已夷為廢墟的宮殿走去。
廢墟前,傘面微揚,電光恰合時宜地撕開蒼穹,剎那明滅的光中映出了她的臉。
少女眉目細美,青絲蘸水,拂亂她如雪的面頰,而那點漆般的眸子里,電光一映而過。
過了一會,秋雷聲隆隆地滾過耳畔。
少女忽然將傘擱在身邊,纖凈的身子對著殘垣斷壁跪了下去。
“女兒對不起娘親,學生對不起先生,臣子對不起蒼生。”
秋雨打濕了她的長發,濡濕了她的裙裳,少女的聲音很輕,似此刻隨風飄搖的細雨:
“襄兒……何以枉活?”
夜色里,少女輕輕叩倒。
清晨,秋雨稍停,陰云未散,天色依舊昏暗。
寧小齡喝過了藥吃過了粥,穿著白色單衣,罩著一件淡色的襟袍,坐在床上,難得地靜心打坐。
寧長久收拾著火爐瓷碗,清掃藥渣,地面被他清掃得一塵不染,案臺上也擺放得整整齊齊,而他做這一切的時候,極為熟稔。
寧小齡偷偷地瞇著眼觀察著他,并未作聲。
寧長久假裝沒看到她在看自己。
兩人似都忘記了昨晚的對話,皆當做什么也沒有發生,各自做著自己的事情。
“昨天有人來傳話,說今日師父的遺體已檢查完畢,為了防止尸變,今日便要在九靈臺下焚毀。”竟是寧長久率先打破了平靜:“去看看嗎?”
寧小齡微整,她幽幽道:“那個老……師父,他差點害死我們,有什么好看的?”
寧長久問:“你不想知道兇手?”
寧小齡看了他一眼,心中發寒,壓下了那個藏在心底深處的念頭,面不改色道:“我聽說皇城中藏著一個叫雀鬼的大鬼,已經殺了很多人了,那些人,死相都極慘。”
寧長久問:“你覺得師父道法如何?”
寧小齡想了想,道:“雖然我討厭他,但是他道法精妙得很,之前去了那么多大戶人家驅邪抓鬼,從未見他失過手,這次……死得不明不白的,倒也奇怪。”
寧長久點點頭,用山下人間的眼光來看,寧擒水確實算是高人。
寧小齡嘆了口氣:“這事就這樣吧,以后我們過好自己的日子就是了……對吧,師兄?”
寧長久無視她有些躲閃的目光,道:“肉身消亡,靈質不滅,散則還于天地,聚則凝為魂靈。世間魂靈越多,天地間的靈質便越少,很多道士認為這不合規矩。”
寧小齡聽得似懂非懂:“這和我們有什么關系?難道你要守這規矩?”
寧長久搖搖頭:“我要留在這里找些東西,自然得師出有名。”
寧小齡更加云里霧里。
談話間,門扉咚咚咚地敲了三響,官服官帽的中年男子走了進來。
正是宋側。
他望著這對師兄妹,道:“去送送你們師父?”
寧長久點點頭,拉著寧小齡的手腕,把她從床上拽了下來,寧小齡有些畏懼地看著師兄,默默地穿著鞋襪,一句話也不說。
宋側道:“稍后會有人送你們兩筆錢,雖不能抵消那喪師之痛,卻也夠你們學門手藝,好好活下去。”
宋側想著,經過了那一夜,他們應該也沒有繼續當道士的心氣了吧。
寧小齡行了一禮,道:“小齡謝過宋大人了。”
寧長久看著他:“宋大人為何這般憔悴?”
宋側道:“如今皇城人心惶惶,宮中派人去世外尋那隱修高人,半個月也未有結果……”
寧長久搖了搖頭,打斷道:“是因為昨夜不太平,皇宮又有人死了。”
宋側驚異地看著他,神色捉摸不定。
寧長久看著他的臉,認真道:“既然無人可用,不如讓我試試?”
宋側只覺得他在說笑,微怒道:“你師父都不行,你學了幾成便膽敢以身犯險?”
寧長久道:“略懂。”
宋側忍不住笑了起來,道:“稍后隨我一同去看看你師父的尸骨,看完之后,不知你還能否說出此番輕狂話語。”
寧長久道:“不試試如何知道?”
宋側有些不耐煩:“那一夜你隨你師父一同進殿,里面發生了什么,你這么快便忘了?少年人,大難不死便應惜命,可懂?”
“我們既是道士,便應承起斬妖除魔之業。”寧長久平靜道:“如今師父死了,但我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