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里,徐績坐在那像是在發呆。
車外邊還是他的護衛,那些他親自挑選出來的江湖客,現在想想,這些人也只是人家當初送到他面前的。
當初他看似謹慎的挑來挑去,其實只是在人家劃出來的圈子里挑罷了,怎么挑都是對手安排的人。
焦俊騎著馬跟著馬車往前走,此時此刻的他,看起來依然是徐績忠心耿耿的護衛。
除了他們之外,還有八十名身穿軍服的士兵,這些人卻已經不再是羅就的人,而是謝行安排的人所假扮。
他們一路往登州方向走,看起來沒有任何異樣。
而在那個小鎮子里,尸體都已經被迅速處理掉,連血跡都擦的干干凈凈。
小鎮子依然平靜,如同什么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馬車里的徐績一直都在思考,到了現在這種情況,他必須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首先要想的是,如何才能救張湯。
徐績人在馬車里,雙手雙腳都被綁住,下巴也被摘了,想自殺是不可能做到的事。
冷靜,一定要冷靜下來。
從現在所知的所有消息來分析,必須先揪住其中一個線頭,既然是關于張湯,那就從張湯這個線頭開始理。
大概在七八個月之前,徐績秘密派人往冀州送信,當時寧王李叱并不在冀州。
所以留守冀州的燕先生收到了徐績的密報,然后燕先生就找到了廷尉軍千辦張湯。
如果是燕先生自己選人的話,他寧愿親自到豫州查案也不會把張湯派來。
燕先生很清楚張湯的行事風格,他不敢隨意安排張湯這樣的人出去做事。
可是李叱離開冀州之前對燕先生說過一句話,就好像對豫州的情況已經早有察覺似的.....他說,若豫州有事,可派張湯前往。
就這樣,張湯離開了冀州城。
也就是在他出城的時候,他打開了寧王出行之前留給他的一封信,這封信是高希寧交給他的,給他信的時候還要更早,那是李叱他們決定去青州出發之前。
高希寧告訴張湯,這封信不要打開,等到什么時候他要去豫州了才能打開。
那時候張湯也還不理解,自己為什么要去豫州。
出城之際,馬車上的張湯把信打開之后才知道,這信上一共只有八個字。
大有可為,為所欲為。
這些事徐績當然不知道,他那個時候還幻想著自己又一次立下大功。
徐績在封州為官,因為出身的緣故,他待百姓再好,也不可能 真的去和百姓們做朋友。
他這樣恃才自傲的人,交游之眾,自然是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
這是他最大的缺點,善待百姓救治萬民,在他看來這是他的工作,僅僅是工作,他交朋友,就不會和百姓打交道。
他作一首新詞,去和百姓說,百姓們聽不懂,他書一幅字畫,去給百姓們看,百姓們看不懂。
而這就造成了他身邊的人,皆是封州本地的士族鄉紳。
為了避免自己被人左右,被蒙蔽欺騙,徐績還刻意控制了自己的結交范圍,然而這并沒有什么作用。
如今在封州,徐績最離不開的人,一個是現在的封州府丞謝南居,一個是府衙主簿王開泰。
而導致封州城出現變故的,正是那次徐績聽了凈崖先生的妙計,以十萬疑兵救冀州。
那次,他必須盡快招募更多的人假扮成寧軍戰兵,這就給了很多人機會。
以至于后來,封州城擴充的守軍兵力,絕大部分都是被人塞進來的。
徐績在客棧變故之后醒悟到這一點,他知道封州城根本就不需要如尹家那樣 籌謀才能被奪走。
謝家和王家的人一句話,封州城墻上的寧軍大旗就能被換掉。
但他們絕對不會打出自己家族的旗號......而是,尹家!
想到這,徐績的眼睛猛的亮了一下。
他總算是想明白,為什么張湯希望他去登州,為什么謝家的人也希望他去登州。
他到了登州之后,如果張湯也到了,那么謝家的人就會利用尹家的私兵殺掉廷尉黑騎。
然后再慫恿尹家的人出兵封州,到時候,登州和封州兩地,城墻上升起來的都是尹家叛軍的大旗,所以這和謝家等家族又有什么關系?
尹家的人,只不過是謝家和其他各家所利用的一枚棋子罷了。
豫州那些大家族的人們要反叛寧王,但又不想早早的暴露出來,所以尹家就成了他們的刀。
而徐績,就是另一把刀。
徐績想到,他們是不會殺了自己的,他們還會把徐績和尹家勾結反叛寧王的事大肆宣傳,搞的人盡皆知。
這種事一旦宣揚出去,對于寧軍士氣的打擊會有多大?
寧王的親信臣下,居然勾結地方家族反叛,占據登州封州兩地,進而逼迫唐匹敵回軍。
如果唐匹敵不回的話,那么謝家的人就會慫恿尹家的人繼續擴大地盤,向外攻城略地。
打不下大城,那就去吞噬侵占那些小城和村鎮。
只要一時唐匹敵不回軍,尹家的叛軍就會一直擴張下去。
唐匹敵是不可能不回軍的,他不可能眼睜睜的看著叛軍在他背后越發壯大,最終壯大到他都無法輕易擊敗。
越早回軍,越有利于剿滅叛軍。
但只要唐匹敵回軍,在豫州南邊的天命王楊玄機立刻就會大軍壓境。
徐績在心里長長的嘆了口氣。
他竟然被人如此欺瞞而不自知,狂妄和自大,就是他最大的弱點,而他卻還以為這是他最大的個性。
他被委以重任的時候,姐夫曾經派人給他送來一封親筆信,信中勸他千萬要戒律自重,千萬不要放浪輕慢,還說他年少欠缺經驗,他當時還不以為然。
現在想起來,又如何能不悔恨。
徐績深呼吸,再次調整自己。
已經想到了謝家和王家等家族的詭計,繼續去想張湯會怎么應對。
張湯讓他去登州......但是張湯又沒有派人沿途跟隨,甚至沒有盯梢,這很不正常。
如果張湯的人跟著的話,根本就不可能發生小鎮客棧里的慘案。
他跟本就沒來......
一念至此,徐績的眼睛驟然睜大。
張湯就沒打算去登州!
徐績想到這,心里先是一喜,如此一來的話,就不用再去冥思苦想的找對策救張湯和那支黑騎隊伍了。
然后他就又在心里罵了一句,張湯你個王八蛋,他媽的你就是讓老子去登州送死的么?用老子的一條命,換你和你的隊伍安全撤走?
罵了一句之后,徐績卻再次冷靜下來,他知道張湯不可能只是想利用敵人的手除掉他。
張湯一定還有別的想法......張湯,尹家,謝家,這些人這些勢力,在徐績的腦海里來來回回的盤旋,一會兒想到這一會兒想到那,越想越混亂。
張湯一定是希望自己到登州之后做些什么,而自己要做的肯定是關鍵。
時間再往前推移。
徐績離開毛陽縣之前,張湯手下的百辦顧七喜問張湯,真的不派人跟著徐績嗎?
當時張湯搖頭說......就看他自己如何選擇了,他犯了錯,可犯了錯不致死罪,我不喜歡這個人,但我不能以 我不喜歡他而定他生死。
徐績當然不可能知道這句話,如果知道的話大概會對他現在要做什么,能提供一些幫助。
但那個時候張湯不可能對他推心置腹,因為如此一來,以徐績的心思,會覺得張湯都是騙他的。
張湯還有一句話想說而沒說,他讓徐績去登州,是去自救的,希望徐績可以救他自己,所以既然是自救,那就看徐績能不能醒悟過來了。
“徐大人。”
馬車外邊,焦俊有些戲謔的說道:“看來那位千辦大人,真的是想把你送到登州去死。”
徐績的下巴被摘了當然不能回話,可他鼻子里卻擠出來一聲冷哼。
焦俊似乎也是無聊,一邊騎馬一邊說道:“我早就聽聞這個張湯足夠狠,不管是對他自己還是對他的對手都足夠狠,他放你去登州送死,仔細想想,好像也是好意,如果你被尹家的人殺了,就不是死于張湯的處置,不是死于國法,那么張湯還能在寧王面前給你報功,最起碼你不會死了之后連名聲也臭了。”
焦俊笑道:“如此看來的話,這位張大人也不是那么可惡,也不是完全沒有可取之處......然而張大人應該想不到,我們護送你去登州,從沒打算過讓你死在那。”
徐績聽到這句話眼神又亮了一下,因為這句話證實了他剛剛作出的推測。
既然你們不想讓我死,想讓我去背鍋,那我就看看自己還能活多久,做多少。
徐績在心里默默念了一聲......我本狂才,自有作為。
在剛才他罵過張湯那一句話后,他忽然間全都想通了。
與此同時,在往封州的官道上,廷尉軍黑騎正在向前進發,張湯的馬車就在騎兵隊伍的保護之中。
馬車里,張湯閉著眼睛像是在休息,可他的腦海里卻一刻都停不下來。
豫州的案子太大了,大到如果看現在的實力對比,他不可能贏。
一個張湯,再加上一千二百廷尉軍黑騎,無法左右大局。
不知道為什么,他又想到了寧王留給他的那封信......大有可為,為所欲為。
大有可為是對他的期許,為所欲為是給他的命令,為所欲為......你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
“大人,再往前走就是畢縣,咱們是不是得繞開?”
馬車外邊,百辦顧七喜問了一句。
張湯緩緩睜開眼睛,沉思片刻后回答道:“從現在開始,不再隱藏行跡,讓他們看到就是了,直接進縣城。”
這話把顧七喜說的一怔,從現在開始不隱藏行跡了?
那在豫州這個地方,會有多少雙眼睛看著,會有多少人想著怎么把這支黑騎隊伍揉碎了捏爛了?
“接下來看徐績的了,如果他能想明白我讓他去登州的目的,他就是關鍵。”
張湯再次閉上眼睛:“讓人看到我們,讓人知道我們目標是去封州,這本來就不是我利用徐績分散敵人的注意,而是我們為徐績分散敵人的注意。”
“是!”
顧七喜應了一聲。
可是卻沒能理解這是為什么,因為千辦大人之前說過,封州那邊應該早就已經是別人暗中把控了,可能連封州的軍隊都是在別人手里攥著。
一旦廷尉軍黑騎故意暴露出來的話,封州那邊的叛軍,一定會有所動作。
顧七喜想到這些的時候,聽到千辦大人吩咐了一聲。
“安排人去查查。”
聽到這句話,顧七喜立刻打起精神,等著千辦大人下令。
張湯在馬車里語氣輕松的說道:“查查這一路上要經過的州縣,都有什么好吃的,咱們全都嘗嘗。”
顧七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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