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無事。
沒有在屋頂上守一夜的人,也許感受不到那種情緒,李叱從屋頂下來的那一刻,心情有些輕松。
在客棧里安睡了一夜的人們,其實有許多人并不知道,那少年在屋頂上抱刀坐了一夜。
回到自己房間,李叱把剩下的半壺酒放在桌子上,不是喝不掉,只是當值時候不敢多喝。
打水洗臉,也不吃早飯,倒頭就睡。
昨夜里聊天的時候李叱就已經說過,今天所有人不上街,不出行,只在客棧等著。
所以一大早,李叱剛剛回來,葉先生就已經出現在屋頂處。
他手里也拎著一壺酒,在屋頂上盤膝而坐,月白色長衫隨風輕擺,像極了俯瞰人間的謫仙。
陳大為和剛罡兩個人則按照李叱的吩咐去見了客棧掌柜,給了補償,又逐個去請其他客人離開,也給了補償。
知道客棧可能要出事,掌柜的臉色難看的很,顯然心里格外害怕。
余九齡拍了拍掌柜的肩膀,笑著說了一句。
“你客棧若毀了,你應該高興才對,我們當家賠給你的,必不只是一家客棧的價錢。”
掌柜的楞了一下,一臉疑惑的看著余九齡。
余九齡笑道:“相信我,你應該盼著你這客棧有什么破損才好。”
掌柜的想了想后問道:“真的會賠?”
這樣的亂世,遇到強盜流氓的時候多了,誰會真的賠償銀子。
這樣的世道,天大地大,手里有刀就敢稱大。
余九齡道:“你看我們像是那種不講理的強盜流氓嗎?”
掌柜的想說像啊,但不敢說。
他心說你們干的事,自己還不清楚嗎?
把豫州藥商的馬車都買了來,豫州藥商就算能買到藥材,都沒有車運回去。
余九齡看到掌柜的臉色就知道人家心里在想什么,他也懶得解釋。
帶來的一百多名親兵分成兩批,一半都在后院保護車馬和藥材。
另外一半,分散在客棧四周,還有暗處設置戒備。
所有都安排妥當之后,就等著該打上門來的打上門來。
李叱這一覺睡到了午后,醒過來的時候鼻子里聞到了些肉香。
李叱抽了抽鼻子,好像是被香味拉起來似的,他坐起來后往四周看了看,然后就樂了。
難得見到這么乖巧的余九齡,像個小媳婦似的正在屋子里包餃子。
火爐上放著鍋,水已經開了,咕嘟咕嘟的響著。
李叱起身道:“無事獻殷勤后一句是什么?”
余九齡道:“無事獻殷勤,余九齡情比真金。”
李叱坐下來,看了看桌子上已經有煮好的,他捏了一個放在嘴里。
余九齡道:“燙”
說這個字的時候,這短短片刻,那餃子在李叱嘴里已經燙的轉了好幾圈。
“怎么回事?”
李叱總算是把餃子咽了下去,他問余九齡:“莫不是這客棧的后廚都被嚇跑了?”
余九齡道:“你怎么知道的別說廚師伙計,連掌柜的都帶著他媳婦跑了。”
李叱笑起來,心說跑了才好,真打起來也免得誤傷。
刀劍無眼,平民無罪。
余九齡道:“咱們這次為了打探豫州軍的消息,真的可以算得上下了大本錢的。”
他一邊包餃子一邊說話,語速很快的說道:“這么多人南下,一路上吃穿用度就是一大筆銀子,到了這,買馬車又是一大筆銀子,買了那么多馬車還有房子,再加上其他的開銷,這錢花的我都有些肉疼了。”
李叱把餃子放下:“我好像沒有錯過什么,你剛才的話里,在買了那么多馬車后邊,是不是還有房子?”
余九齡坐直了身子,看著李叱認真的說道:“這個我可以解釋的”
李叱問:“哪兒的房子?”
余九齡道:“就現在住的房子。”
李叱抬起手搓了搓臉,他問:“所以掌柜的和廚師伙計,并不是嚇跑了?”
余九齡點頭,訕訕的說道:“不是,他們是拿了錢屁顛屁顛兒跑的,一點都不留戀,撒丫子跑的”
他看著李叱小聲說道:“這事都怪那掌柜的,我說不要怕打起來壞了你的客棧房子,我們當家的又不是不賠給你,只會賠給你的更多。”
李叱點頭:“這倒是。”
余九齡道:“可他不信啊,他說你們要是被人打死了呢,我找誰陪去,還有,你說賠我的更多,也空口無憑。”
余九齡啪的一聲拍了下桌子:“這話說的,當家的可忍,余九齡都不能忍。”
李叱笑道:“所以你就索性把這客棧買了下來?”
余九齡嗯了一聲:“買了其實比真打壞了再雙倍賠給他還要省錢,而且咱們還把房子留下了啊。”
李叱捏了個餃子放在嘴里,起身到一邊洗了洗手:“你躲開,我來給你包餃子吃。”
余九齡有些疑惑:“你肯定在想怎么收拾我。”
李叱笑道:“你又沒犯錯,我收拾你做什么,這客棧買了就買了,以后咱們會經常來采買藥材,有了這地方落腳要省心的多,不僅僅是咱們省心,沈醫堂的人來了也省心。”
李叱道:“你說的又沒錯,打壞了,雙倍賠給人家,客棧還是人家的,直接買下來,花的錢少了,客棧卻是咱們的,這么算的話,穩賺不虧。”
余九齡試探著問:“你是真的在夸我?”
李叱道:“真的。”
余九齡長長吐出一口氣后說道:“外邊的好漢們,沒事了,當家的沒動手,你們不用等著拉開他了。”
李叱噗的一聲。
門外,陳大為和剛罡進來,嘿嘿笑著坐下來。
李叱問:“葉先生還在上面?”
余九齡點了點頭。
李叱抬頭看了看,屋頂上有個洞,應該是葉先生揭了兩塊瓦,一雙眼睛露出來,還在那看著呢。
那眼神里,好像充滿了失望 不多時,李叱端著一盤餃子到了屋頂,他把餃子遞給葉先生:“你這風度翩翩的人,居然趴在那偷看。”
葉先生道:“確實是有失風度,還什么都沒等來你倒是好歹打一頓意思意思。”
倆人坐在那看著遠處,天空陰沉,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會下雨,風中都有些壓抑的味道,雨來,感覺就是下一息的事。
因為怕藥材被雨水泡了,市場那邊都沒有什么人,全都回去躲雨了。
市場上沒有人,大街上也空蕩蕩。
葉先生嘆道:“下雨天,和吃餃子更配。”
李叱嗯了一聲。
手背上一涼,一顆很大的雨滴落在他手上。
他和葉先生回到房間里沒多久,大雨滂沱而下,很快往窗外看,視線都被雨幕攔住。
李叱站在窗口位置,負手而立。
他看著外面大街。
“都各自回到位置。”
李叱緩緩吐出一口氣:“朋友們怕是要提前來了。”
大概一刻之后,大街上出現了一片黑影,那是一群戴著斗笠,穿著蓑衣的抱刀漢子。
這群人沉默著走來,大雨拍打在他們身上,聲音像是打在芭蕉葉上一樣。
雨水順著他們的斗笠往下流,形成了一圈珠簾。
他們走到客棧外邊后隨即停下來,沒有人再移動,也沒有人說話,安靜的像是一群突然出現的雕塑。
此時節,春雨已不寒,可是因為這些人到來,因為他們懷里抱著的刀,春雨陡然變冬雨。
他們站在客棧外邊等了大概半刻左右,在等人,再等軍令。
有一個人從后邊上來,他一來,站在大街上的人就像是分開的水浪,給他讓出來一條路。
這人走到客棧樓下,抬起頭看向窗口。
大雨沖刷著他的臉,可他卻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
李叱看著他,他看著李叱。
本以為他們會進攻,可是片刻后,那領頭的人回頭吩咐了一聲,所有抱刀的漢子隨即向后退。
他們來的無聲,退的也無聲。
丁勝甲獨自一人走到客棧門口,抬起手敲了敲門。
余九齡看向李叱,李叱點頭:“開門。”
片刻后,客廳。
丁勝甲進門之后把斗笠摘下來,隨手掛在門口的衣架上,身上的蓑衣還在滴水,他沒有再往里邊走,像是不想打濕了客棧地面。
李叱從樓上下來,指了指桌子那邊:“請坐。”
丁勝甲搖頭:“不坐了,不能弄臟了客棧。”
李叱道:“無妨。”
丁勝甲思考了片刻,把蓑衣也脫下來掛在衣架上。
他走到桌子旁邊坐下,坐在那,上半身依然筆直。
“客棧你買了?”
他問。
李叱點了點頭:“畢竟打壞了別人的東西要賠。”
丁勝甲嘆道:“沈醫堂果然不缺錢。”
李叱在丁勝甲對面坐下來,給丁勝甲倒了一杯熱茶。
“將軍為何退兵?”
“你怎知我是將軍?”
李叱看了一眼衣架那邊說道:“斗笠如鐵盔,蓑衣若軍甲。”
丁勝甲的眼神里露出幾分欣賞。
他看著面前的熱茶,卻沒有喝。
片刻后,他問李叱道:“你有如此眼界,也必知道會有紛爭,為何還要做?”
李叱反問道:“將軍是豫州人?”
丁勝甲點頭:“我是。”
李叱道:
“我是冀州人。”
丁勝甲道:“所以?”
李叱道:“所以將軍不該問。”
丁勝甲問道:“你也是軍人?”
李叱搖頭:“不算是。”
丁勝甲道:“這客棧內外,戒備森嚴,不管是你的人所處位置,還是他們排列陣型,都是軍陣。”
李叱道:“他們是軍人。”
丁勝甲皺眉:“軍人受雇于商人,恥辱。”
李叱笑了笑,沒回答,只是看了丁勝甲一眼。
丁勝甲再次皺了皺眉:“我沒有受雇于商人。”
李叱依然沒有說話。
片刻后,丁勝甲起身:“我若下令進攻,兩敗俱傷。”
李叱嗯了一聲:“你在乎你士兵生死,我也在乎。”
丁勝甲道:“我手下人,皆為精銳,你的人也是,廝殺起來,會死很多人。”
李叱道:“將軍請回。”
丁勝甲問:“退還車馬。”
李叱搖頭。
丁勝甲道:“你的人,借地勢而守,占了先機,但你又怎能不出城?平原之地,你的人,不是我的對手。”
李叱道:“五五之數。”
丁勝甲沉默片刻,看向自己懷里抱著的刀。
李叱隨即明白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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