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街東頭,正有一人在吹笛。
距離太遠,劉睿影卡不清此人面貌,不過從身形判斷,是為女子。
相比之下,她手中的笛子更加顯眼,約莫二尺長,金燦燦的,似是黃銅鑄造。
轉眼間,整條長街的氛圍驟然轉變。
兩邊雖然都是熱鬧的酒肆,但這笛聲卻掩蓋住了喝酒時的粗狂豪放。
笛聲里蘊含著難以言表的雄壯,似是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隨著笛聲的韻律逐漸高亢,這般慷慨卻是越發清晰。劉睿影的眼前都看到了刀劍相交的鏗鏘。
這首曲子名為《鐵馬冰河》。
曲名原子通今閣中一位先賢的絕句,“鐵馬冰河入夢來”。
劉睿影曾聽過這首曲子,不過在處處都是亭臺樓閣的中都城里聽,和在此臨近大漠的下危城中聽,感覺截然不同。
那女子穿著一襲水藍色的裙裝,這一抹顏色卻是讓下危城中的秋沾染了幾分春意。
綠色要比藍色更貼近春。
至少千百年來的人們都是這把說辭。
可在此時此刻,借著此情此景,劉睿影就覺得藍色才和下危城中的春更加貼合,至于為什么,他也說不出原因。
“吱呀”一聲,方才酒肆二樓雅間的窗戶被人推開。
先前請劉睿影喝酒的安惹,微微扭過頭,將目光從窗戶里伸出來,顯然也是被這笛聲所吸引。
他的視線和劉睿影略一觸碰,隨即便對他笑著點點頭。
劉睿影客氣回禮,但他的精神全都在那吹笛的姑娘身上。
遙遙看去,即使面龐不清不楚,劉睿影也能感覺到這是個寂寞的人……
一曲終了,忽然吹起晚風。那吹笛的女子,衣裙隨著晚風疼起,悠忽一下,不見了蹤影。
劉睿影用手拍了拍自己的后腦勺,剛才發生的總有些不真實的感覺……
人不論喝酒多少,有時候都會產生幻覺。有時候是因為疲憊,有時候是因為過于惦念。
也是因為那些疲憊和惦念,才會想要喝酒,說到底喝的不是酒,只是無法面對那深沉的疲憊感和發自肺腑的惦念,哪怕清醒一刻,他都會受不了。
因此只能靠那濃烈的酒,來麻醉自己,只有在麻痹之下,他才能得到許久以來片刻的歇息。
劉睿影知道自己很累,從進入下危城后,他還沒有片刻安穩。
累并不是身體上的,夜里也會睡覺,只是一直折騰之下,心性越發浮躁混亂,再也恢復不到之前的平靜。
但現在還不是休息的時候,他還有一個地方要去,或者說有個人要見。
去了正確的地方,就能見到正確的人,這個道理想必誰都明白。
但有時候卻是還需要一點點氣運和時機。
若是時機不到,即便去了正確的地方也無濟于事。
劉睿影對下危城中的布局毫不了解,還好這條長街算是熱鬧,而下危城中的人都很熱心。只要自己知道的,那便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問了兩三個人,劉睿影才最終確定自己要去的方向,在婉拒了一位熱心人提出帶路的幫助后,獨自從這片燈火中走出去。
“一劍”告訴他,在城墻根下有道暗門,唯有世家子弟才可在夜間進出。
從這道暗門出去,便是一望無際的大漠。
綿延五十里的范圍內,都是下危城與漠南蠻族之間的緩沖帶,除了歐家和胡家的值守巡視之人外,什么也沒有。
沒有旁人,沒有樓閣,沒有燈火。
要說看星星的話,這里著實是最佳選擇。
城中的燈火足以遮掩星光。
星光雖然璀璨,但畢竟遙遙的掛在天幕之上,離人太遠。要是它們足夠近的話,人間又豈會需要燈火?
走到暗門前,劉睿影發現這里無人守備。
想必是因為尋常百姓即便知道此處暗門,但因為夜間不能通行,所以不會來此。至于那些世家子弟,更是抓緊時間花天酒地,更不會有這般閑情雅致來看星星。
出了暗門,一股磅礴的冷峻將劉睿影吞沒……
像是在二八隆冬時,掉進冰窟窿里似的。
寒涼、孤寂,似是走馬燈一般在他心底里你方唱罷我登場。從足底開始,逐漸向上蔓延,很快就吞沒了他的脖頸咽喉。
“一劍”不知劉睿影為何突發奇想的要看星星。
不過現在是晚上,他告訴劉睿影在白天時,大漠里每隔一段就很是規律地載排著干蘆葦。
但更多的則是沙漠里特有的植物——梭梭與紅柳。
即便現在是晚上,在這一望無際的沙海里,它們的略微綠色也顯得很是耀眼。
遠處一個個高低不一的沙丘,安靜而平和。
似是少女的肌膚般,光滑圓潤,金黃燦爛。
風在這些沙丘上雕刻了出許多栩栩如生的浪花,在星月的掩映下,猶如片片魚鱗,銀光閃閃,甚是壯觀。
劉睿影看的甚是欣喜,甚至忘記了自己來此的目的。
像是有許多積淀在他的夢境這里,接著又似流沙塌陷般如潮水涌來。這些闊別已久的記憶,堆壓在心頭,讓他有些喘不過氣來。
劉睿影在靜寂的空地中,碾了碾腳下的砂礫,抬眼看沙丘起伏,看月光如水,耳畔甚至都響起了悠悠的駝鈴聲。
風將大漠掀起一角,流動的沙粒中包含著旋轉的歲月、繁華的街市,一切都在不斷演變、分裂、再重組……
這是劉睿影第一次直面大漠,但他從小就對這心生向往。
喜歡它的一望無際,喜歡它的亙古不變,想要有一天能實實在在的站在砂礫中間,用手拂過沙丘的身軀。
更喜歡它與生俱來的瀟灑自在,任意變換,但無論怎么變換,它依舊是它,那片金燦燦的沙灘。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遠處騰起一律白氣,在沒有風的干擾下,筆直沖天而起。
這里不同于西北的蒼涼,也不同于安東王域山的秀麗和溫柔。
不知為什么,劉睿影佇立如雕塑,望著遠方太陽落下的之地,好似這世間最為孤獨的一抹,連歲月都無法抹去。
“你也喜歡大漠?”
一道清麗的女音在劉睿影耳邊響起。
還不等他回過神來,這聲音卻是就自顧自的說了下去。
“我喜歡大漠是因為它總是那么沉靜,像睿智的長者,看著所有的變遷,它平靜的能夠容下所有喧囂,同時又博大的可以容下所有滄桑。當我的指尖觸碰到砂礫時,我就希望可以傾聽它那黑暗般沉重的心事。白日里,我就站在城墻的鐘樓上,看往來商隊們那悠悠的駝鈴,一晃一晃的,尤其是迎親的時候,那新娘的倩影更是好看。”
她說到這里,突然停下。
一雙眼睛撲閃著,看向劉睿影。
劉睿影扭過頭,卻是沒有先看她的眼睛,而是停留在她的睫毛上。
胡希仙的睫毛很長,還想上卷曲。這樣的睫毛,可是很多人夢寐以求的……
劉睿影在中都城里,還看見過專門商販兜售一種名為“火鉗”的東西。那些女子們買來之后,將其放在炭火上微微烘烤,然后“啪”的一下夾住睫毛,用力朝上提去,就能讓這睫毛又彎又翹。
胡希仙顯然不需要用這樣的工具,老天總是會對有些人過度的偏愛。
別人沒有的,她輕易就有了,甚至還覺得自己擁有的并不是最好的。
因此人生來本就承擔著不公平,想要尋求所謂的公平,也就是以這說辭來彌補自己空洞的內心罷了。
人的欲望不會因為公平而停止,每個人都想要做最好的,可最好的在旁人眼里卻也評價不一,因此最好的人們,只存在他們自己本身的心里。
當她一把將臉龐捂在飛巾里時,她的雙眼和睫毛就變得更加攝人心魄。
劉睿影匆匆將頭轉開,不敢多看。
何況一個男人要是目不轉睛的盯著一個姑娘的臉,總是不太好。即便這個姑娘有些瘋傻也一樣不好。
“我也喜歡。”
劉睿影將頭轉開后,淡淡的說了一句。
他沒有說謊,甚至還覺得方才胡希仙說的很有道理,和他想的幾乎一模一樣。
在他們倆腳下現在踩著的砂礫上,曾經無數次的發生過與漠南滿足的戰斗。馬蹄踏碎的沙粒混著鮮血,將舊跡全都洗滌干凈,只有呼嘯的風,似是還帶著點當年的時光,但也被月與星光一一刺破。
身后的角門,便是大漠的原點。
這么來說,劉睿影和胡希仙都是特別的人,延誤了燈火闌珊和亭臺樓閣的喧囂、擁擠,想要親自感受這天下無人領略的遼闊和壯美。
“你不說今夜不出門嗎?怎么還會逛來這里?”
胡希仙忽然想起了什么,揪住劉睿影的胳膊不放,語氣極不客氣。
劉睿影一時語塞……
但一轉念,卻是就想出了敷衍之詞。
“你不也說要回家,之后便不出來,明日再見?”
胡希仙聽后,撲閃著眼睛,松開了揪住劉睿影胳膊的左手。
她的確是這樣說過……
被劉睿影提出來之后,臉上頓時露出了怯意……
胡希仙回到家的時候,已經算是入夜,只不過夜還不算很深。
白天的歡鬧遠去,朦朧的光灑下來,使這位在胡家高墻之中的姑娘,心中更加多了幾絲悲涼和凄清。
從來沒有人愿意和她透徹的說說話,因為大家都覺得不管是瘋子還是傻子,卻是都不會有悲傷。
胡希仙坐在屋里的梳妝臺前,她的梳妝臺上空空如也,只放著一面鏡子,一個燈盞。
蠟燭在黑夜里發著昏黃的火光,一只飛蛾撲棱著翅膀飛來,一下子跌進燭油里,掙扎了兩三下便不再動彈。
“唉——”一聲長嘆。
胡希仙用挑芯針挑動那個可憐的`家伙。
“何苦呢?”
誰也不知道這聲嘆息是在哀婉這可憐的生命,還是在嘆息她自己的孤獨。
總之,這屋子里除了她之外,惟一的靈動也失去了。
即便無法一切都盡如人意,但對于她而言,不如人意的未免有些太多……看著銅鏡中自己的面龐,腦子里驀然騰起“沉魚落雁,閉月羞花”八個字。
以前,只要胡希仙上街,那些世家子弟們爭搶著向她獻殷勤的曖昧的笑臉,看得她胃里直翻。
想起這些,她的嘴角不自覺輕揚,然而眉頭緊皺,舒展不開那憂愁。
望著床榻上婢女送來的新衣服,胡希仙不禁又一聲長嘆……
眼底的憂傷化為晶瑩的淚水從兩頰滑落。
夜越來越沉,心越來越重,情也越來越傷。
她注定今晚睡不著,所以才要出門走走。
一開始,她便準備直奔這道暗門而去。
從她現在和劉睿影站立的位置,往南直走二十里地,便是一座陵園。里面埋著胡家所有在與漠南蠻族的征戰中死去的家族中人。其中包括胡希仙的二哥,整個家族中唯一愿意花心思陪她玩鬧,聽她說話的人。
上一次她去陵園祭拜,正值中秋季節。
風和日麗,是漠南最溫柔的時候。
此刻的大漠里,沒有冬天的嚴寒,沒有夏日的炎熱。
在一眼望不到盡頭的沙海中,她騎著的駱駝像一葉小舟漂流著。偶爾一陣風起,憤怒的揚塵便隨后混沌突進,將人劈頭蓋臉倒灌的全是砂礫。
身邊沙丘如浪頭,一個連著一個,突兀而千姿,泛著無數有序的波紋。
午夜而起,天亮即達。
胡希仙即喜歡大漠夜晚的星星,也喜歡大漠的日出。在即將日出錢每一刻,都讓她充滿了焦急和期盼。
“我睡不著,所以出來看星星……”
胡希仙辯解道。
她還想說自己也想看日出,但話到嘴邊,卻硬生生的咽了下去。
“還有一個時辰。”
劉睿影說道。
“一個時辰之后就要日出了。”
胡希仙說道。
“你喜歡日出嗎?”
劉睿影問道。
“喜歡。”
胡希仙用力的點了點頭。
劉睿影也喜歡。
雖然他沒有見過,但有些東西去,卻是聽到名字就會喜歡。
劉睿影喜歡,是因為它的廣闊。
它在明暗交替之間,盡可能地包容了天地間的一切。光線繪出的蒼穹,大漠的寧靜與黑暗,以及不時出現的明亮都是它的其中之一,這般豐富的構成,這難道還不足以讓人喜歡?
相比于湖海的日出,大漠的日出更加直接。
劉睿影覺得自己好像伸伸手,就能接近那片紅色的火焰,去接近那引導生命跳動的脈搏。
思忖了片刻,他決定為了那光亮的火球越出大漠的一刻多等一個小時,不過他說出口的,卻是愿意和胡希仙一起看大漠的日出。
胡希仙的雙眼中紅滿是驚喜……
不自覺的,卻是揚起手中的底子邊唱邊跳。
“原來剛才在長街上吹笛子的,就是你啊。”
劉睿影明知故問的說道。
他已經摸清了胡希仙的脾氣秉性。
對于她不想說的話,無論旁人如何質問,確實都一個字不說。但要是隨順著她的感興趣的東西,那胡希仙就會自己把劉睿影想聽的一字不落的說出來。
“好聽嗎?”
胡希仙問道。
“好聽。”
劉睿影說道。
胡希仙笑了起來。
無論男女,都喜歡被人稱贊的。
笑玩之后,她把覆蓋在臉上的飛巾扯下,將笛子放在嘴邊。
嘹亮,悠揚,激越的笛聲,在靜靜的大漠中蕩漾著,慢慢地消失在沙丘的盡頭。笛聲漸漸舒緩變小,如同漁舟泊岸而眠,劉睿影的心也隨著節奏沉浸在如歌的旋律中。
忽而又漸遠,其中淡淡的憂傷里,兩人都回到了曾經的天真的之中,勾勒起對過往的無限懷念。
整個大漠都被笛聲暮景渲染得詩意迷茫,升到那有著星辰與皎月的深空里,和著云絲曼妙輕舞。
天上人間的喧嘩化作一片絢爛織錦制成的靈動畫卷。這一曲,清新玄妙,和先前的鏗鏘有力截然不同。
一個人吹笛,風格怎么能變化的如此之大?
劉睿影雖然粗通音律,但這個問題,他卻是想不明白。
相比于之前,此刻的笛聲和雅清淡,恬靜悠遠。
如一彎淙淙的溪流,婉轉清脆,輕吟淺唱。
又像一道故鄉的遠風,沒有鉛華雕飾,自然清麗。
橫笛在胡希仙手中上下飛揚,似是要逗弄著大漠間的一切,干枯的蘆葦也因為笛聲的錯落,伴著風一起滌蕩不已。
“誰家吹笛畫樓中,斷續聲隨斷續風。響遏行云橫碧落,清和冷月到簾櫳。曲罷不知人在否,余音嘹亮尚飄空。”
笛聲余音裊裊,繞空不去。
遠處的天際驟然一閃。
劉睿影瞇眼看去,大漠天邊一層層低沉的云霧使這一刻失去了光芒萬丈的震撼,卻也讓他看到了一個因云霧的遮擋而形成的別樣風情。
日頭再圓潤。
低壓的云層遮住了上半部,使之看似一塊火紅的城磚。
云層將紅日分割成了好幾份的光亮。
而初升的朝陽則盡力將霞光散射到這片黑暗當中。
就在這自然的角力當中,晨霧中的大漠變的亮堂起來。
輕紗籠罩下的紅柳和梭梭,如同墨尖皴筆畫出來的,虛幻而意味深長。
天空也漸漸變紅。
紅色的朝霞掃去了烏云的陰霾。
劉睿影低頭,腳下沙粒還有遠處幾個深淺不一的駱駝蹄印已在晨光中清晰可見。
常言道“釣勝于魚”,這話放在此時一點都不假。
其實在金光閃耀的瞬間,紅日就已開始消散。
最明艷的時刻,它在與云層的爭奪中互相消磨。
胡希仙轉頭看向下危城城墻上的鐘樓。
“好了,我要回家吃早飯!”
胡希仙收起了笛子說道。
“剛才的曲子叫什么?”
劉睿影問道。
“你是說在長街上的還是在大漠中的?”
胡希仙反問道。
“大漠之中,日出之前。”
劉睿影回答道。
“二十四橋明月夜。”
胡希仙說道。
“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
劉睿影重復道。
“正是這句的前一半。”
胡希仙點頭。
“這不是洞簫曲?
劉睿影不解的問道。
“笛子也能吹。你喜歡洞簫還是笛子?”
胡希仙歪著腦袋,卻是又將已經收好的笛子去了出來。
“我聽琴聽得多。”
劉睿影想了想說道。
他在笛子和洞簫之間著實難以做出選擇。
“我不會彈琴……”
胡希仙拿著笛子的手無精打采的垂在身側,然后低著頭,朝暗門走去。
“我陪你看日出,你可要答應我一件事,還記得?”
劉睿影對著她的背影突然開口說道。
“記得!”
胡希仙轉過身來隨口說道。
其實劉睿影根本沒說過,胡希仙也未曾答應過。
雖然遮掩欺騙一個有些瘋傻的姑娘并不好,但劉睿影卻也沒有其他辦法。
他有很多事想要問問胡希仙,不光是今晚“一劍”拜托他的,還有在酒肆中聽說的。
“你陪我看日出,我什么都能答應你。你要我陪你做什么?”
胡希仙背著手,走上前來問道。
“先陪我吃早飯!”
劉睿影笑著說道。
折騰了一整夜,他也著實是餓的潛心貼后背,就連說話卻是都有些底氣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