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老爺子看著胸前的銀票有些出神。
約莫過了一盞茶的功夫后,卻是對著銀星深深鞠了一躬。
銀星看到張老爺子準備低頭,心下便知道他要做什么。
也未多停留,徑直的轉過身去,準備回到獅子樓內。
在進門之前,卻是把斷成兩半掉在地上的那塊“獅子樓”的牌匾用金線縫合好,掛了上去。
不得不說,銀星這手藝可是真絕!
經過她手一番修復之后,看上去卻是沒有絲毫的痕跡,就和原來的一模一樣。
雖然還有一道細長的列橫,但若是不看的仔細,根本就分辨不出來。
做完這一些之后,銀星這才蓮步輕移,重新走進了獅子樓中。
“你們在聊些什么?”
銀星問道。
“他坐著,我站著,什么都沒聊。”
“我以為你們之間的問題已經解決了。”
“積累了十來年的宿命,豈是幾句話之間就能夠解決的?”
張學究很是無奈的反問道。
“那就這樣一個坐一個站,當然是更解決不了問題。”
“我看你方才那事解決的如此痛快透徹,還想問你拿個主意。”
“問我?”
銀星覺得不可思議。
張學究在她的心中,向來都是一個獨斷專行的人。
他認準的事,沒有任何人能夠去更改。
何況張學究也不喜歡爭辯,掰扯。
道理就那么多,誰不知道?
就算沒讀過書,多活幾年的人,也能把天下的道理知道個干凈,卻是根本沒有必要再重新說道一遍。
這樣的重復只能帶來無休無止的爭吵,根本解決不了任何實際的問題。
而那極為可貴的光陰,就在這樣無意義的爭吵中一點一滴的流逝。
一個時辰,還是一年,都是一個結果。
與其去花費一個時辰甚至一年的時間去掰扯清楚一個道理,不如想到了,想通了,立馬就去做。
付諸于行動才是最重要的。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若什么事都在腦子里盤算個不停,那一輩子恐怕都難以邁出一步。
何況這世上任何事都不可能是一條陽關大道,筆直的向前走就能一片光明。
方向是要不斷修正的。
一條道走到黑雖然可以說很有屹立,但歸根結底,使的都是傻力氣。
無非是平白無故的增添了許多浪費與徒勞罷了。
這樣才吃力不討好的事情,張學究是根本不會去做的。
年輕時,氣盛。
熱血難涼,或許還會一拍腦門兒就去做了些什么。
即便到頭來兩手空空,也不覺得有什么遺憾。
每個年齡段都有每個年齡段該做的無用功。
這些早就在一出生就安排好了的。
年輕的時候,許多時間就是用來浪費的。
這種浪費,更多的卻是一種嘗試。
沒有走過,怎么知道走不通?
張學究一直很厭惡那些人云亦云的經驗之流……
那些空談聽上去很有道理,但如果真的有人照著去做,那他一輩子都脫離不開那經驗的束縛。
但凡遇到些超脫的事情,立馬就會變得束手無策。
于是乎,整個人也會變得束手束腳,毫無魄力,登不得大雅之堂。
但如今,張學究已經到了這般年紀。
能讓他用來浪費嘗試的時間已然不多。
他必須很小心的去規劃。
旁人對每一天的計劃,他都要精確到每一個時辰。
不能有一絲一毫的散漫。
可是眼下,他卻是就現在很靜靜的站著。
就算是和斷情人一言不發,這種感覺也讓他很是回味。
人都是戀舊的。
哪有人能真正斷情呢?
每當那夕陽,沉下去的時候。
滿天的流光紅云也不夠回饋這一天的溫柔。
就算到了最后還是選擇不回頭,不放手。
但戀舊的人,依然會戀舊。
“好安靜啊……”
斷情人閉上了雙眼,忽然說了一句。
“是啊,很安靜……”
“這安靜的,讓我有些不舒服!”
之片刻的功夫,斷情人卻是又煩躁的睜開雙眼說道。
張學究看到的他的的眼神中充滿了惶恐與不安。
“你在彷徨什么?”
張學究問道。
“我沒有彷徨。我怎么會彷徨?”
斷情人冷笑著說道。
這后半句話,明顯是說給自己聽的。
仿佛是在提氣一般。
“人所炫耀的,都是缺少的。急忙否定的,一定是存在的。”
“是不是人老了都會啰嗦?你以前從來不會這樣平靜的說道理。”
“或許吧……等你老了的時候看看,看看和我是否一樣。”
張學究聳了聳肩說道。
“我不會有那么一天的。”
張學究知道他話中的含義。
這位徒弟,是決計不會讓自己老去的。
他定然是會在自己真正老去之前,就了斷了余生。
“幫忙拿些酒來。”
張學究沉默了半晌,忽然開口對 銀星點了點頭,走去柜臺出取酒。
“你要喝酒?”
斷情人差異的問道。
以前的張學究可是滴酒不沾的。
除了在他大婚的當晚喝滿臉通紅以外,他從未見過張學究飲酒。
“人總是會變得。就像你現在是斷情人,而我也不再是張羽書。張羽書不喝酒,但張學究喝。雖然喝的不多,但每天總是要喝些的。”
“我一直喝酒,這點倒是沒有變。”
“在壇庭時,起碼有三五次我都在你身上聞到了酒味。”
“那你為何沒有責備?”
斷情人好奇的問道。
對于這些往事,他雖然嘴上說著毫不在意,但心底里還是很感興趣的。
亦或是他感興趣的不是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情,而是渴望有個人能好好的陪他說說話。
這說話之人,不能太陌生,也不能太熟悉。
太陌生的人,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只能客套吹捧。
兩個人吹來逗去的,要么喝成了酩酊大醉,要么就是不歡而算。
酩酊大醉至少要比不歡而散好得多。
但第二天酒醒之后,想起昨晚的熱鬧,面對的卻是加倍的空虛。
還不如不歡而散來的干脆,起碼還能積累一件印象深刻的事情。
可若是太熟悉了,卻是也不知道該說什么。
兩人之間彼此知根知底,毫無可以分享的話題。
就算是相對無言,面對面坐著,也不覺得尷尬。
這樣的關系固然令人羨慕,但對于斷情人這般渴望交流的人而言,卻是第一個要摒棄的選擇。
張學究他曾經很是熟悉。
經年未見之后,現在又多了幾分陌生。
豈不是剛好滿足了他那般不太陌生又不太熟悉的荒唐要求?
世間恐怕在也難尋到這么一個人。
就算尋到了,這人也未必有時間。
就算有時間,他也未必想要聊天。
可現在張學究就在眼前,卻是不需要去尋。
而他不但有時間,還想要聊天。
真可謂是天賜良機,著實難得!
“我雖然不喝酒,但我從沒有覺得喝酒是一件壞事。”
他也挪了一個凳子坐下。
剛好是斷情人的正對面。
“不是一件壞事,你為何要那樣抵觸?”
斷情人反問道。
他極為熱衷于如此的說話方式。
雖然每一句聽起來都很嗆人,但卻又說到了點子上,讓對方屋里回擊。
“不提倡不代表禁止。只要該做的事情沒有耽誤,那單核無妨。我只當是你的一個癖好習慣罷了,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癖好與習慣。”
“你的癖好和習慣是什么?”
斷情人問道。
“以前似乎的確是沒有……不過后來我不是培養出來了一個?”
卻是指了指旁邊桌子上的酒杯。
“我以為這癖好是與生俱來的,就靜靜的待在那里,等著你去發覺。卻是沒有想到這癖好竟然還可以培養!”
“什么都是可以培養的。難道你以為這改變,不是刻意為之,而是自然而然嗎?”
“你真的老了……”
斷情人聽完后凝視著張學究,說了這么一句奇怪的話。
“為什么反復說我老了?”
張學究有些不樂意……
男人不愿聽“老”字,就和女人不愿意聽“胖”字一樣。
說不上是禁忌,但總會讓人心里很是不舒服。
“因為你在真的開始說教了。”
“我說了,你聽進去,照做,才是說教。若只是我自己這般一言堂,那只能算是閑談胡扯。”
張學究擺了擺手說道。
銀星端著酒杯款款走來。
途中對這趙茗茗使了個眼色,示意她卻是趕緊離開。
趙茗茗輕笑著搖了搖頭,反而也挪了個凳子坐下。
“我覺得他們說話挺有趣的,想聽聽。”
趙茗茗對這 這樣的事,也不能強求。
不過這說話的人有酒和,聽話的人怎么能沒有酒?
說話的人喝酒,除了潤嗓子之外,就是為了讓自己說出來的話更增添幾分感染力罷了。
聽話的人喝酒,自然是為了體悟說話之人的心境。
心境同步了,這話聽起來才更有韻味。
古籍上課不乏有些文人雅士,以風聲,雨聲,琴聲,歌聲,甚至潑婦罵街的聲音下酒的例子。
可見這酒雖然醉人,但卻又能很快的把兩顆距離甚遠的心,銜接在一起。
銀星個趙茗茗的身前放了一壺酒后,把剩余的四個酒壺全都擺在了斷情人和張學究的桌上。
“每日喝酒的人,酒量該不會差。”
“愛喝酒不等同于能喝酒。我有酒單,但是沒有酒量。”
斷情人卻是拿起一壺酒,仰脖一飲而盡。
辛辣的酒水入口,順著喉頭流入腹中。
宛如吞下了一根燃燒的蠟燭。
整個身子都被刺激的有些麻木。
喉頭還很痛。
不過斷情人喜歡疼痛。
有時還會主動地去制造一些皮肉之傷來讓自己嘻嘻體會。
因為只有當他感覺到同感的時候,才能發現自己的精神依舊停留在這副殘破臟臟的軀殼中。
痛感對他來說是一種驗證。
驗證之后的舒爽能夠成為他短暫的放松。
這來之不易的放松很是珍貴。
斷情人也不敢多用。
畢竟這痛感多了,反而會更加麻木。
到了最后,難免什么都沒有。
即感覺不到同,也失去了舒爽和放松。
“喝的這么急……我可是不能和你拼酒。”
而后給自己倒了一小杯,緩緩的咂了一口。
“這酒不錯!”
張學究贊嘆道。
“真正喝酒的人是不會挑酒的。這世上只要醉人的酒和不醉人的酒,卻是沒有好酒賴酒之分。”
兩壺酒被頃刻之間飲盡。
反觀張學究這邊,卻是一杯都尚未喝完。
“看來這酒是沒法喝了……”
張學究無奈的搖著頭說道。
“話也說的差不多了。”
不是他沒有話說,也不是他不想說。
而是他在害怕繼續說。
雖然他極為渴望與人交流。
但畢竟孤獨了這么久,凡是都需要一個過程。
今天說的話,已經比他先前大半年說的都要多了許多。
言多必失。
即便到了斷情人這一步,他已經沒有什么可以失去的。
可他仍舊是不想在繼續說下去。
因為不知道那句話就會喚醒他此前拼命壓制住的情緒與心思。
上次才定西王城中和張學究擦肩而過之后,他留了眼淚。
那一刻他感覺到了久違的溫暖。
離開壇庭之后,他的身體再沒有一刻擁有過溫度。
雙手始終都是冰涼。
眼淚雖然不多,但順著臉頰滑落時,一道暖暖的淚痕卻讓他的緊繃的面龐頓時舒緩了下來。
這一滴晶瑩的淚珠從他的下頜處滾落,抵在他的腳背上。
很輕,很小心。
但那溫度卻是滾燙。
自己的一滴眼淚竟是能帶給他如此大的變化,這也是讓斷情人始料未及的。
那種溫暖的感覺固然美好。
但他卻不想再度嘗試。
一個人習慣了鮮血,冰冷,孤獨。
驟然深處歡鬧,溫暖,舒心之中,怎么著都覺得很是別扭……
寒冬中踏雪的狼群,但凡找到了一處能避寒的破敗神廟,等到他們的命運只有滅亡。
人這一聲不論做什么,都是在與自己的舒適慵懶相抗爭。
越是不愛吃的菜,越要多長幾口。
越是不樂意讀的書,反而要多翻幾頁。
聽上去很是勉強,還有點癡頑,但這種精神丟棄了,卻是就再也回不來。
斷情人深知這個道理,所以他不敢貪歡,哪怕只是一晌……
張學究看到放下了酒杯,與斷情人心照不宣的占了起來。
鎧甲再硬,也有生銹破碎的一天。
冰霜再厚,也逃不過春來雪化時。
此刻已經無需多言,唯一戰而已。
張學究朝銀星伸出了右手,銀星很是默契的把白骨扇交還給他。
“白骨扇!你當然熟悉。”
“可我得到,你卻是不怎知曉。”
“師傅打徒弟,天經地義不說,更不能占絲毫便宜!”
“我不會留手,師傅……”
張學究聽到“師傅”兩個字,鼻頭一酸,眼眶頓時有了一圈兒紅暈。
說起來張學究自己也不知道這么做到底是為了什么。
趙茗茗的死活嗎?
與他毫無瓜葛。
直到方才,聽見斷情人喊了他一聲師傅,他才知道自己這些年所做的意義為何。
“好!”
張學究的喉頭上下抽動了幾次,終究還是平穩的說出了這個字。
斷情人左手持刀,逐漸提起,放在雙眼之前。
刀身因覆蓋這一層厚厚的血污,早就沒有了光澤。
自是也不能映襯出他的面龐。
但他仍舊是要這么做。
這是他出刀前的規矩。
往日里斷情人卻是沒有這些時間來做無用功,大多都是在心里自己個自己念叨一通。
畢竟出刀之際,慢一分就兇險一份……
怎么能夠如此不慌不忙的把自己這一套習慣做個完整?
今天卻是不同。
不是說這日子有什么特殊,而是因為站在他面前的人。
即便是斷情人拿著刀看山一兩個時辰,張學究都會很有耐心的等他。
不會率先出手,更不會攻其不備。
斷情人叫出那聲師傅后,連他自己都吃了一驚。
這并不是什么心機對策,而是下意識的真情流露。
雖然他總是極力的否認,想要和過去撇清關系。
可過去已經發生了,還過了許久。
現如今無論怎樣努力,都無法改變。
就好像張學究雖然不叫張羽書了,但他也無法抹去他就是張羽書的事實。
一炷香的時間,就這樣被斷情人小號殆盡。
他再度體會了一遍安靜的感覺。
斷情人的刀,如奔雷,如飛瀑,如滾石頭。
有進無退,只攻不守。
但凡出刀,不見血,不收。
可就在方才的消磨之中,他竟是觸摸到了刀法的另一層境界。
平和含蓄雖不見得比豪邁激烈高明多少,不過這世間萬物本就相生相克。
有手心,就有手背。
有飛瀑奔雷,也就有小橋流水。
更多的,不是互相克制,而是相互依賴,相互扶持。
宛如武修體內的陰陽二極,好似入對出雙的新婚夫妻。
用了這么多年刀,斷情人還是第一此擁有這樣的感覺。
以前他總覺得自己的刀勢過于沉重。
也曾想過該如何去減少這樣的沉重感。
刀已經是最輕薄。
而他的身子,也很是消瘦。
旁的刀客都覺得這種難以言明的“輕”是一種缺陷。
唯獨斷情人覺得它很有價值。
最重要的是,他該把這價值放在何處,又如何去投射刀實際之中。
斷情人終于明白他苦苦尋求卻一直求而不得的“輕”是怎么回事。
“輕”是需要“靜”的堆疊才能慢慢浮出水面。
就像是停在蘆葦頭上的蜻蜓。
斷情人必須很慢很慢,很靜很精的考過去,才能輕輕的捉住它的翅膀。
蜻蜓被捉住后,定然是要反抗不休。
這是,“靜”的用處已然不大,需要的如同奔雷與飛瀑般激烈無比的鋒芒。
斷情人放下了手臂。
刀貼著身子,靜靜的垂著。
張學究有些疑惑。
他不知道斷情人究竟意欲何為。
雖然他已經足夠高估自己這位徒弟的悟性和堅韌。
但他還是想不到,就在這一炷香的時間中,斷情的刀卻是青云直上,打到了一個就連張學究也知之甚少的高度。
起碼他不會用刀。
殊途或許同歸,但是在同歸前,總得肚子走完一截不知有多長的路。
斷情人的刀再度提起時,張學究看到不斷靠近自己的刀鋒變成了一只撲閃這翅膀的蝴蝶。
它輕巧,又靈動。
不緊不慢的飛著,偶爾還會在花叢中徘徊,留戀。
好似是這天地間最悠哉的存在。
“啪!”
張學究開了白骨扇。
朝那“蝴蝶”扇去。
想抓住一只蝴蝶,必須要用網兜。
可若是想趕走它,難免一陣風足矣。
張學究的白骨扇發出一股凌冽至極的風。
沒有溫度。
不冷不忍。
但這陣風中宛如隱藏著無數把鋒銳的匕首。
無論是何物被卷進這風中,都會被撕扯的粉碎。
唯獨那“蝴蝶”不會。
只見它一側翅膀朝著反方向快速的山東了兩下,卻是就輕而易舉的避開了張學究白骨扇中扇出的勁風。
一招撲空,張學究雖然有些不快,但也不至于讓其心煩意亂,驚慌失措。
一次不成,再試一次不久好了。
張學究奔著一力降十會的心思,朝那“蝴蝶”的左中右三個方向,各自扇了一扇子。
這三股勁風交叉行經,軌跡變換莫測。
冥冥之中,把這只“蝴蝶”所有的前路和退路全部封死。
若是它稍有異動,立馬就會被卷進這三股勁風中剎那絞殺。
但這次張學究卻是失算了……
那“蝴蝶”不但沒有匆忙躲閃,反而有恃無恐的停在原地。
仿佛已經是招數盡出,只得束手就擒一般。
這會兒,張學究卻是又有些于心不忍……
但招式已出手,他也無能為力。
待那三股到了“蝴蝶”身邊,眼看就要將其吸入其中時,那“蝴蝶”突然收起了雙翅,全身團了起來,朝地下墜落而去。
突入起來的變故讓張學究猝不及防不說,還恰好完美的避開了那三股勁風。
直到快要落地之時,這“蝴蝶”才有打開翅膀,急速扇動著,朝張學究重來。
雙翅之上流光乍現,極為華麗。
隱隱中,一股巨大的沖擊力筆直的沖著張學究的白骨扇襲殺而來。
張學究見狀躲閃不及,只得合了扇子,收起脆弱的扇面,以扇大骨抵擋。
“咚”的一聲悶響……
張學究竟是被震的后退了一步半。
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扇子,大骨上卻是出現了一道白印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