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男子和他媳婦把獸皮都收入了房中之后,雨卻是還未下來。
“這些皮貨可是都要賣的?”
“是的。每個月都有人來取一次貨,多的就只能自己挑下山去,尋一處市集賣了。”
“先前我們也路過了一處市集,不知是不是你去過的。”
“只要下了山,市集便多如牛毛。不過這皮貨卻是不能去普通的市集,官家有專門供給獵戶交易的地方。”
“這附近可有什么有意思的去處?”
她看著雨還未下來,就想出去走走看看.
趙茗茗對山應該是極為熟悉的,畢竟在列山上生活了這么多年。
不過列山位列九山之一。
天底下的山何其多?
九山卻只有九座。
是別出無法比擬的。
“山里倒沒什么有意思的去處……不過從西邊往下走,有一片蘆葦蕩。我準備去那鵬鵬運氣,看看能不能抓條魚當晚飯。姑娘要是有興趣,可以同去。”
“人家本事來避雨的……怎么你這上桿子的還要帶著玩請吃飯?”
他媳婦很不滿意的說道。
出言這般擠兌。
青年男子沒有回嘴,只是默默的到一旁去收拾漁具。
今天沒有捉回來野豬……。
灶臺清冷,卻是無物下鍋。
“好,我同你去看看!”
她沒有在意那女人的話。
實際上,她也沒必要在意。
青年男子點了點頭,收拾好漁具之后,就走出了院門。
趙茗茗快步跟上,糖炒栗子緊隨其后。
當她走過那女人身邊之時,有意無意的白了她一眼,冷哼了一聲。
“真是兩個狐貍精……”
那女人背對著二人念叨了一句。
這句話趙茗茗聽了個真切,腳下突然那一頓,心中一股子郁結之氣向上竄著,險些就要壓制不住了。
好在最后一刻,趙茗茗卻是長長的呼了一口氣,重新朝前走去。
“小姐,那女的忒不是人!”
糖炒栗子氣鼓鼓的說道。
“這就是人。真正不是人的,是你我。”
趙茗茗語氣平淡的說道。
糖炒栗子張了張嘴,卻是再沒有說出什么來。
她只覺得,這人真是復雜透頂……
那位攤主老李,看上去如此憨厚,但用心卻極其險惡。
這家的那位駝背老翁明明是個十足的熱心腸,可自己的兒媳婦又著實尖酸刻薄……
不過這般卻是哭了他兒子。
那青年男子夾在中間,恐怕進退都不好做。
異獸們更在乎的是一個族群。
而家庭卻是人間最為基礎的構成。
幸福的家庭中,幸福總是相似的。
而不幸的家庭,卻各有各的不幸。
不過即便有再多的不幸,家也是個永遠能讓人一想起來,就覺得渾身放松的地方。
家不是一個圍城,無論是在家的人,或是在外的人,都對其懷有極深的憧憬和期待。
趙茗茗曾看過人間的一句俗話:“金窩銀窩,不如自家狗窩。”這話聽起來極為的雖糙,讓她一開始根本就無法理解。
但想通之后,卻發現的的確確是這般道理。
或許聽上去有些粗俗,但又極為的深入人心,這是那些狼藉天涯的游子們,心中一句實實在在的感慨。
“什么時候回家?”
這是人們互通書信或他鄉遇故知時常說的一句話。
回家,永遠是人間難以割舍、抹不掉的情懷。
無論是天南,還是地北。
無論是舟車,還是鞍馬。
只要能回,就一定要回。
列山可以算是趙茗茗的家。
但趙茗茗總覺得自己的家,和人類的家總是有些區別。
因為想起列山的時候,她的反應只有無趣和死板。
卻是沒有人們想起自己家是那種溫馨與依靠的感覺。
天下兩大文宗之一的通今閣,卻是把個人的塑造分為了另個部分。
第一部分,修身。
第二部分,齊家。
只要做到了這兩點,就已經可以傲立于天地之間而無愧其贈與。
就連那些闖蕩江湖的浪子,酒過三巡之后,都會眼眶微紅,聲音沙啞,極為動容的說一句“我的老家……”
無論是以何種原因離開,無論曾經在那里收到了多少傷害,無論在路上的日子給了多大的解脫。
但總有一天,低頭看著馬蹄車轍印時,心中突然就會升起一陣厭惡。
這就是該回家的時間了。
水是故鄉清,月是故鄉明。
即便是歷經了烽火連三月的離亂,最讓人牽掛的也是一封家書而已。
家鄉或許遠在萬里之外,但舉頭望去,就能看到同一輪明月,這倒是給離人的心頭,稍稍多了些慰藉。
趙茗茗覺得自己離開家,是有足夠強大的理由的。
但人類如此的思念故鄉,為何卻還要整日整日的在外奔波?
難道他們不喜歡團圓?
這豈不是自相矛盾?
離別,不論在人間還是在九山中都是一個很讓人討厭的字眼。
因為離別總是意味著親近的人會走向兩個不同的方向。
趙茗茗也之所以在列山上,在族中那么的冷清淡漠,就是因為她知道相逢的終極便是離別。從相逢那刻算起,分離的日子就近在眼前。孤身一人,衰草斜陽,霜降大地。
而后不斷的重復這個過程。
一輩子便要經歷無數次這般的離殤。
趙茗茗經歷過一次刻骨銘心的離別,所以她才會選擇如此將自己的心全然封鎖起來。
不過她早已不再悲傷。
那些往事,都化作了點點殘淚,收在了心底出。
在她母親死去之后,父親趙澤告訴他,離別只是為了下次更好的重逢。
草長鶯飛,花紅柳綠,那是一個本該異常燦爛的季節。
但列山上下卻是一片縞素,面色悲涼。
年幼的趙茗茗在族人和父親的開導下,并咩有什么多余的想法,但也覺得這股子難受,像是吃魚是背刺卡住了喉嚨。
記憶里很多班駁多彩的事情,卻是悠忽一下變的蒼白不已。
她抬頭看這夜空與星河,哼唱著不知從哪來聽到的曲調。
這歌聲從她的嘴里哼唱出來,有從耳朵里聽進去。
這一唱一聽間,卻是了斷了所有記憶的來路和歸途。
橫亙在趙茗茗面前的,是一條無法泅渡的河流。
這條河流關于年幼,關于青春,關于成長,當然也關于離別。
死亡是每一個生命最終都將到達的彼岸。
永恒是留不住的,離別間的重逢也是短暫的。
離別終須還是要離別。
當時的趙茗茗,對父親的話篤信不疑。
但在日月流轉之后,她卻是知道這才是世間最大的謊言和騙局。
不過這種假象,卻很能令她有有些滿足。
在期待的同時,又有幾分忍不住的彷徨。
這是歲月賦予的有選擇,但又沒給其他的余地。
不過,既然要離開,這世間為何又會安排這么多的相遇?
所有的相遇到最后,不是生離,就是死別。
這一點,倒是從來不會出錯。
天已近黃昏。
青年男子的腳步,慢了下來。
趙茗茗朝前看去,看到一大片水洼。
這里雖然還未出山,但總覺得要比先前的地方亮堂不少。
或許是因為有水的原因。
趙茗茗并不是很喜歡水。
但若是一個地方總是干巴巴的,她也會立刻就討厭起來。
夕陽的紅色透過堆砌的云,只能露出薄薄的一層。
這會兒起了微風。
風把水面吹開,吹皺,起了漣漪與波紋。
水洼里長著許多高高的蘆葦草。
它們還沒有全然的變綠。
趙茗茗看著眼前的景色,卻是覺得像極了秋天。
金黃的蘆葦穗慢悠悠的搖曳著。
曠野間,盡皆都是蒼蒼茫茫。
青年男子劍氣一塊石頭,朝水里扔去。
趙茗茗看到那石頭在水里幾個起落之后,才終究落了下去。
她覺得但憑著,就很有意思。
自己也不算白來了一趟。
隨即彎腰也從腳邊撿起了一枚石子,朝水洼里扔去。
本以為也會像那人一眼,在水面上幾經起落浮沉,可卻剛一落水就咕咚一聲,沉了下去,再也沒有冒頭。
“你是怎么做到的?”
“你用的石頭太大了……而且都是一疙瘩。打水漂,得用這樣扁平的石頭才好。”
青年男說道。
隨即眼睛還在地上仔細尋摸著。
“小姐這個可以!”
糖炒栗子說道。
她卻是眼疾手快的發現了一塊極為適合打水漂的扁平石頭,遞給了趙茗茗。
青年男子又把打水漂的搖鈴對這趙茗茗講了一遍。
這些對她來說自是不在話下。
身為異獸,又修了武道。
對于這角度和氣力的把握當然要比普通的人類強了不知多少倍。
石子出手。
趙茗茗在心里默數著。
這一塊石頭,足足起落了十八次之久。
就快要把這一大片水洼攔腰裁開!
最后沒入一片蘆葦蕩中,不見了蹤跡。
但卻又驚起了一灘鷗鷺。
青年男子不可思議的看著的趙茗茗。
他覺得這王城里來的姑娘手無縛雞之力,十指不沾陽春水。
沒想到對這打水漂卻是上手如此之快!
趙茗茗心中甚是得以。
雖然是不值一提的雕蟲小技,但終究是在人類面前拔萃了一回。
青年男子坐下來開始準備釣魚。
他拿出一個小盒子,里面放著早就拌好的餌料。
用手指揩出來一小塊,認真的搓揉著。
趙茗茗看到他的眼神雖然平靜,但卻壓不住眼底的些縷愁緒。
手上的動作雖然緩慢,到每一下都極為堅實肯定。
這關乎到一家人晚上的肚皮。
卻是不由得他不認真對待。
但這餌料搓好,魚鉤拋下。
后面的事,誰也說不清。
到今天卻是占了一些天時。
陰雨天的前夕,水中的魚都會因為呼吸困難浮到水面上來。
青年男子把餌料掛在吊鉤上,拋入了水中。
隨即又在泥泥土上刨了個坑,將魚竿手持的部分埋在其中,這樣卻是把兩只手都解放了出來,可以做些別的事。
“沒見過?”
他看到趙茗茗始終目不轉睛的盯著自己做事。
“沒有。”
趙茗茗搖了搖頭說道。
“是啊……你們恐怕天天吃魚,卻不知道這釣魚是一件極為枯燥的事情。”
“但我看你做的,很有意思!”
“因為我并不他貪心。我只需要一條來當做晚飯就好。而那些靠誰吃飯的漁夫們,哪里有我輕松?”
“這倒也沒錯……做什么都不容易。”
“在有趣的事,重復的次數多了,也會變得無聊起來。就好像我覺得王城里的生活定然是很有意思的。但你們不是仍舊跑了出來?”
“你怎么知道我們是因為無趣而出來的?”
“我雖然沒讀過書,但物極必反的道理還是知道的。就像我若是天天吃魚,也會想要下一頓吃點豆腐燉排骨。在王城里呆久了,自然想到這空曠的山野中走走。”
“你雖然沒讀過書,但懂得道理卻是比那些讀過書的人還多,還通透!”
青年男子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很少有人會這般夸獎他。
尤其還是一位陌生的,極為漂亮的姑娘。
這夸獎,也就顯得更加難能可貴。
“讀書都讀寫什么?”
青年男子忽然問道。
“之乎者也,人倫綱常。”
雖然她不是人類,但人間的書著實也讀了不少。
起碼應付眼前人是足夠的。
“人倫綱常?這些東西還需要讀嗎?”
青年男子好奇的轉過頭來問道。
“為何不需要讀?”
趙茗茗皺著眉。
她沒有聽到這青年男子話中的意思。
“我并不是在找茬……我只是以為讀書都是讀一些極為深奧的事情,畢竟那些度過書的老爺們,平日里都是鼻孔朝天,挺著肚子往前走。這般做派之下,想必總是能有些常人不及的地方吧?但你方才說讀的都是些人倫綱常,我就覺得有些奇怪……”
青年男子擺了擺手解釋道。
他擔心趙茗茗誤會了自己。
畢竟別人可是讀過書的,而他卻是泥腿子一個。
到現在為止,寫自己的名字都還缺胳膊少腿兒的。
“那你說說,什么是人倫綱常?”
同時也在他身邊坐了下來。
青年男子的筆尖傳來趙茗茗身上的幽香,頓時讓他的臉有些微紅。
先前還是意氣風發的模樣,此刻竟是根本不管轉過頭去。
“我爹老了,我得伺候他,孝敬他。雖然我沒什么本事,家里也很窮。但起碼頓頓都得讓他吃飽喝足。開春不著涼,過冬不受凍。另外的我媳婦兒雖然有時候會刻薄一些,但她卻是除了我爹娘以外最不嫌棄我,最用心疼我的人。嫁給我之后,雖然沒什么好日子過,不能像王城里的闊太太那般清閑,但只要有好東西,我都給她留著。去年秋天的時候,我打到了一直雪狐。那毛色純白一片,連一根雜的都沒有。一口氣吹下去,都見不到底。當時也有個城里人,愿意出五兩銀子買走。但我沒有賣,我給我媳婦留下做了一條披肩。雖然時候她把我狠狠罵了一頓,但我知道她一定是很開心的。現在我們還沒有孩子,因為我沒錢供他讀書。我想送我的孩子去讀書的。因為不讀書,總是會被別人看不起。做兒子的孝敬爹娘,做丈夫的疼愛媳婦,做父親的關心孩子,這些不就是人倫綱常嗎?”
趙茗茗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因為他說的這些感情,趙茗茗全都沒有經歷過。
趙澤身為列山山主,自然不需要她這個大小姐忙前忙后端茶倒水。
而趙茗茗卻還未成家。
沒有丈夫,更沒有孩子。
先前說的那些,無非是從書上看到的罷了。
“沒想到這書上的文字,落在實際的人間,卻是如此的有滋有味……”
“這不是很平常的事情嗎?”
青年男子摸了摸頭收到。
又是一陣風吹過。
他打了個寒戰。
山風總是要比別出的風更涼。
尤其是在陰天下雨前。
青年男子從畫中去處一個葫蘆,拔開塞子,往嘴里猛灌了兩口。
“要喝點嗎?”
青年男子肚子和 “這是什么?”
趙茗茗沒見過葫蘆里卻是還能放喝的東西。
“酒。不過不是很忙好酒……是從市集上打來的散酒。”
“為什么要喝酒?”
“因為……因為我有些冷……酒是可以驅寒的。你不冷嗎?”
趙茗茗搖了搖頭。
身為異獸的他,當然不會覺得冷。
青年男子覺得很是奇怪。
這姑娘的身子骨看著極為瘦弱,而且穿的也并不多。
怎么會一點都不覺得冷呢?
“你是不是沒喝過酒?”
他忽然想起來,城里那些個小姐們好像都不會喝酒。
而是都在午后三三兩兩的,聚在一起,在茶樓中一座就是大半天。
“沒有。”
列山上也有很多酒。
但趙茗茗卻是一次都沒有喝過。
不是她有些抵觸。
而是她覺得沒有必要。
旁的人喝酒,要么是因為開心,要么是因為難過。
偏偏這兩種情緒,趙茗茗都不具備。
沒了情緒,自是也沒有喝酒的必要。
至于方才他說的御寒,那就更沒有必要了。
趙茗茗是不會覺得冷的。
“你們城里人,就是講究多!”
青年男子笑著說道,自顧自的喝了起來。
“難道這山野,就是一片法外之地?什么講究都沒有”
“那怎么會,講究自然是有的。不過城里人都是想怎么活的舒服,像我們,只想著怎么能活下去。”
趙茗茗沉默不語……
活的舒服跟活下去,有云泥之別。
想要活的舒服的人,自然有資本去講究。
但一個只想著如何改活下去的人,卻是可以無所不用其極。
“為了活下去,什么都能做的話,那也是沒有講究。”
“還是有的。就說我是個獵戶,但開春的時候,獵戶之間有個協定。就是都不能狩獵的過于頻繁。”
“這是為何?開春的時候冰雪消融,應當是狩獵的最佳時機。”
“沒錯。若是為了錢,開春的的確是個好時候……但開春往往也是野獸們抱窩下崽的時候。出來覓食的,都是父母。我們若是把這些老的打完了,那小的就會在窩里餓死。這樣一來,去不就是絕后了?唱詞以往下去,這山就空了。”
“沒想到獵戶對野獸卻是還有里良善之心!”
“唉……都是討生活了罷了。”
青年男子嘆了口氣是說道。
“可是你們若不狩獵,起步就吃不不抱?那和你先前說的卻是又自相矛盾……”
“雖然靠山吃山,但可不能坐吃山空。這是山里人都知道的事情。何況這大山可是個寶!除了野獸以外,別的東西也不少。不狩獵的時候,挖點野菜,摘些果子,實在不行,就像我現在這樣,釣一條魚打打牙祭,都能對付過去。活下去當然重要……但活得久卻更重要,我們這些獵戶,一無土地,二無農具,總是要想的更加長遠一些。畢竟這野獸也是生靈,生靈的繁衍要比稻谷的成長慢得多。”
“我能喝一口你的酒嗎?”
他話音剛落,糖炒栗子卻是忽然走近來說道。
先前趙茗茗一直在和這青年男子說話,根本沒有注意到她。
“你會喝酒?”
把酒葫蘆遞給了他。
趙茗茗也覺得不可思議。
在她的印象中,糖炒栗子最愛喝的就是蜂蜜水。
從來沒見過她喝酒。
“你什么時候背著我悄悄喝酒了?”
糖炒栗子卻是吐了吐舌頭,沒有說話。
抱著酒葫蘆咕嘟咕嘟的喝了幾大口。
把那青年男子驚的目瞪口呆。
這葫蘆里的酒有多烈,他是知道的。
即便是獵戶們,都得小口小口悠著喝。
方才他那般豪飲,純粹是為了驅寒。
可像糖炒栗子這般喝酒的姑娘,他卻是從來沒有見過。
“姑娘真是好酒量……”
糖炒栗子笑笑,轉而面對著趙茗茗說道:
“小姐每次族里有活動都只待一會會兒邊走……人家還沒玩夠呢!”
“所以你就趁我休息了之后,再跑回去玩?”
趙茗茗秀眉一挑說道。
忽然,耳邊傳來一陣水花聲。
趙茗茗趕忙回頭,看到卻是那有魚咬了鉤,此刻正在水中翻滾掙扎。
同時,那憋悶了許久的雨滴,終究也是落了下來。
砸在水洼中,形成一個個小小的凹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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