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
這繃帶怪人的飛子,竟是舍棄歐小娥胸前大開的門戶于不顧。
越過頭頂,打在她高舉的紫荊劍上。
歐小娥并沒有將紫荊劍的劍鋒對準前方。
而是以劍身橫面相抗。
就在這時,一束陽光從方才歐小娥打破的窗戶中照射進來。
照射在紫荊劍的劍身上。
歐小娥把劍身微微一側。
這股陽光便被劍身反射到了繃帶怪人的眼睛處。
強光耀眼。
繃帶怪人雖沒有伸手格擋,但還是將腦袋偏了偏。
只是一瞬的功夫。
對歐小娥而言已是足夠。
下一枚飛子因為偏頭躲強光,所以出手略微慢了一分。
歐小娥抓住時機。
搶前幾步。
縮短了和繃帶怪人之間的距離。
對付這般暗器飛子的功夫,縮短距離是頭等要務。
酒三半和兩分切磋時明白這個道理。
歐小娥乃是歐家‘劍心’,自然也明白這個道理。
況且,紫荊劍本就是短劍。
兩人之間相隔的距離太長,反而發揮不出威能。
自從這紫荊劍傳到歐小娥的手中時,她便開始修煉這紫荊劍所附帶的紫荊劍法。
紫荊劍法的要義是在自身的陰陽二極中,用勁氣煉化出一朵紫荊花。
紫荊花。
雖不是情花但卻勝似情花。
因為它象征著矢志不渝的愛情。
其果實有毒。
正如這劍一般。
拿起劍的時候,便中了劍的毒。
拔出劍的時候,便是這毒發的時刻。
只是這‘毒’,發作時要么毒死敵人,要么毒死自己。
其實這紫荊劍在原來并不叫紫荊劍的。
直到歐雅明上位后,這紫荊劍才改了名。
歐雅明是‘劍子’,他的劍也叫做劍子。
所以原來歐家‘劍心’的劍,就叫做劍心。
為何歐雅明要把這‘劍心’劍改成紫荊呢?
這一點沒人知道。
歐雅明也從未開口解釋過。
不過既然家主這么定了,無非也就是換個名字而已。
沒有人會去深究。
但歐小娥不同于旁人。
雖然她的外在很是豪放,比男人還有氣概。
但她的內心卻比那些大小姐還要玲瓏的多。
任何事情,她都喜歡刨根問底。
如果沒人可問。
她便會用被子蒙住頭一個勁兒的想。
想不通時,不吃也不喝。
直到想通為止。
但對紫荊劍為何叫‘紫荊’。
她卻是到現在都只想通了一半。
另一半,是再遇歐廚的那一天,晚上狄緯泰的演習中,歐廚告訴她的。
“你知道為何要把‘劍心’改成紫荊嗎?”
歐廚問道。
“我不知道。曾經我想了很久,但卻是沒有想明白。”
歐小娥說道。
“沒有想明白就不想了?你倒是變了很多。”
“我沒變,只是這件事如果再想下去,我就要餓死了。要是餓死了,那便永遠都沒有機會想通了。”
歐小娥尷尬的說道。
“沒錯……無論什么時候,活著才是最重要的。不管受了多少委屈,多少打擊。只要活著,就總有希望能改變,能翻身。想問題也是一樣。”
歐小娥點了點頭。
她不知道該說什么。
畢竟現在的歐廚已經不是從前。
不是那位和藹可親的大哥哥,不是那位歐家最為出色的鑄劍師。
他已是歐家的叛徒,歐家的敵人。
站在自己的對立面上。
要說變。
或許變的是他才對。
“那你知道為何要改名為‘紫荊’嗎?”
歐小娥問道。
“你知道紫荊花的象征嗎?”
歐廚反問。
“知道,是矢志不渝的愛情。”
歐小娥說道。
“那你懂得愛情嗎?”
歐廚接著問道。
歐小娥有些臉紅。
豪放如她,在大庭廣眾下被問及這個問題是,還是會不好意思的。
她也有個懷春之時。
心中自是有傾慕的男子。
只不過,她的確是不懂愛情。
傾慕不是愛。
那只是一種崇拜帶來的吸引。
若是拋開那些能夠讓她崇拜的優點,她所傾慕的人和其余的路人沒什么區別。
愛情的本質就是接納。
無論好壞有缺,全都能接納。
一個人站在光環下。
光芒萬丈時,傾慕之人也會很多。
只有褪去了光環。
還仍然對他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牽腸掛肚,有所傾慕的。
才是愛情。
歐小娥至今還沒有遇到一個能讓她如此的人。
所以她還不懂愛情。
“愛情是這個人間最為柔軟的東西。而劍相反,它最銳利。劍與愛是兩種極端。”
歐小娥點了點頭。
這句話她倒是聽懂了。
而且他也明白這物極必反,兩個極端定然不可共存。
“所以要么用你手里最銳利的劍,去斬斷柔軟。要么就放下劍,全身心的去撲向柔軟。這就是紫荊劍‘紫荊’之名的含義。”
歐小娥愣住了。
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紫荊劍。
突然覺得向來短小精悍的它,變得異常沉重起來。
柔軟和銳利。
正常人當然都想選擇柔軟。
就是一把木椅子,坐的時候也習慣往上面放一個墊子。
不為裝飾,只是這樣坐上去更加舒服罷了。
柔軟總是讓人舒服。
銳利總是讓人艱難。
歐家別的‘劍心’有何種境遇歐小娥并不清楚。
但是她的這把紫荊劍,殺過雞,宰過羊,也刺過人。
或許這柔軟已經被她的每一次出劍,一點點的消磨殆盡。
只剩下最后的幾縷情絲,縈繞在劍身。
友情,愛情,親情。
各有一縷。
三縷情絲互相交織在一起,難分彼此。
若是連這三縷情絲都斷了,那歐小娥便也不是自己了。
難道想當天下第一的劍客,就非得變得無情甚至無我才可以嗎?
自從歐廚告訴了她這些之后,歐小娥就陷入了更深的困惑。
今早她去拜會歐雅明的時候,很多次她都想把這件事問個清楚。
歐雅明似乎也看出了她的糾結和猶豫。
所以只對她說了一句話:
“劍在你手。何時該拔劍,何時該殺人都由你定。拔劍為何人,殺人為何目的,也都由你定。”
這句話說得極為模棱兩可。
對歐小娥而言,等同于沒說。
因為她想要的是明確的答案。
然而歐雅明告訴她的,卻是仍舊讓她憑一己之力想通透。
但在此刻。
歐小娥卻對歐雅明的話認識的更深了一步。
因為現在她拔劍是為了友情。
目的是為了捍衛劉睿影這個朋友。
情絲是斬不斷的。
雖然情絲的存在會讓劍變得不那么純粹。
可正是這種不純粹,讓她的心柔軟的同時還不失銳利。
這么多年來,歐小娥一直都是為了自己出劍。
這是她頭一回為了旁人。
說不上有什么異樣的感覺。
但是他的劍上卻從此多了一份責任與守護。
若是歐雅明看到,他定然會極為欣慰。
因為歐小娥總算是學會了擔當。
紫荊劍的劍法共有七層。
分別是有紫荊,見紫荊,催紫荊,開紫荊,動紫荊,入紫荊,掩紫荊。
第一層,‘雕欄玉砌見紫荊。’
乃是重招不重意。
拔劍后,紫光漫天。
氣勢恢宏。
猶如在一座雕欄玉砌的高臺之上,傲然著一朵紫荊花。
美麗,妖冶。
眾里尋它千百度。
驀然回首。
一朵紫荊。
只在那朱紅深處。
第二層,‘落盡瀟湘見紫荊’。
當追尋探訪的人,走進了這一片劍光中后。
撥開這雨幕紛紛。
裁斷這煙霧朦朦。
好像一根繡花針。
一寸一寸的朝著那紫荊靠近。
只不過。
究竟是自己是手握繡花針的繡娘?
還是繡娘手中錦緞上還未完成的鴛鴦?
這天地已然顛倒。
只為了一窺那紫荊全貌。
第三層,‘東枝憔悴催紫荊’。
剛能一窺真容。
卻發現這紫荊略顯病嬌。
枝葉生愁。
花蕊含淚。
照水扶風中似喜非喜,似憂非憂。
即便再進一步,就能將其摘下。
卻也要止步不前,不敢高聲。
唯恐驚動了這片刻紫荊的顧影自憐。
人們對弱小的事物往往會新生悲憫。
對這弱小之下的的鋒芒卻盡皆視而不見。
若是最終能夠死在自己的悲憫之下。
想來也只有些許后悔。
不會夾雜任何憎恨。
如此,也算是釋懷了大半。
第四層,‘白地旌旗開紫荊’。
初知驚艷。
初見猶憐。
未開之時猶抱琵琶半遮面。
全開之時銀瓶乍破蕊漿迸。
不但是眼中看到了盛況。
鼻中也傳來了花香。
甚至耳中,還聽到了花瓣慢慢綻放的聲音。
口中,嘗到了蕊蜜的香甜。
紫荊劍法行到了第四層。
人之五感已被盡數剝奪。
對于這眼前之花,只能是予取予求。
第五層,‘回風暮天動紫荊’。
一靜不如一動。
靜美不如東美。
一位佳人,若只如花瓶般靜立。
不說不笑,不吃不喝。
三日之后,待看遍了美好,便只能用來接灰。
若是佳人時而秀美微蹙,時而嘴角微嗔。
便猶如水墨畫中的釣叟突然提竿起魚。
怎能不讓人欣喜?
其實這紫荊花沒有動。
四周也并沒有風來襲。
動的,只是自己的內心。
二人交戰之時。
無論你拔劍前是何等的猶豫,彷徨。
可一旦出劍,剩下的只能是一往無前的堅定。
劍如何動,心都不能動。
到哪若是自己的劍,能讓對方心動。
那高下勝負乃至生死,也就變得一目了然了。
在離開歐雅明的住處時,歐小娥已經處在這第四層的瓶頸。
她只欠缺一個契機。
然而在她剛剛再度抬起紫荊劍,并用劍尖指向這繃帶怪人時。
她知道,契機已至。
就好似她用石頭砸爛窗戶時“啪”的一聲。
歐小娥的紫荊劍法,在此刻突破了第五層。
至于后面兩層的‘動’和‘掩’。
她還是沒有任何頭緒。
現在,紫光漫天已成。
歐小娥一步步,一層層的推進到了第五層。
但對面的繃帶怪人,卻似乎是毫不在乎。
無論這紫荊如何嬌艷動人,他也不在乎。
不得已。
歐小娥只能重頭才來一遍。
這一遍。
她的心卻先動了。
因為她有些煩躁。
一是因為她的身體,的確是沒有能量支撐他如此劇烈的戰斗。
二是因為她的思迅,的確是急于用新突破的劍法來將對方斬于劍下。
煩悶和急躁兩種情緒從心底里生發出來,漸漸蔓延到全身。
也蔓延到了他的劍上,以及劍中的紫荊花上。
歐小娥看到繃帶怪人的眼角微微抽動了一下。
但他還是沒有動手。
也沒有向后退去,以此和歐小娥拉開距離。
他就這么靜靜的看著歐小娥的劍。
紫荊劍法沒有攻招。
也不全是守招。
對方若是不動。
這紫荊劍法就好像戲臺上的刀馬旦舞弄華槍一樣。
除了對自己的消耗急劇增加以外,卻是不能傷及對方分毫。
但是天下間有幾個人,面對紫荊劍的凌厲繁雜,還能無動于衷。
顯然,這繃帶怪人就是。
歐小娥有些心虛。
若是對方就這般和自己僵持下去,那輸的定然是自己。
因為她耗不起。
其實這也是紫荊劍法唯一的破解之策。
或者說前五層的破解之策。
若是歐小娥練成了后兩層,集紫荊劍發大成的話,就不會如此被動了。
第六層,‘不放西風入紫荊’。
乃是紫荊劍法中唯一的攻招。
西風只是個象征。
西風起,花葉落。
它總是意味著凋零與衰敗。
只不過。
這凋零的不是紫荊,而是對方的生命。
紫荊花,有花瓣萬千重。
可是對方的生命只有一條。
紫荊花,即便是凋零之后來年還能復生。
可是對方的生命卻是一去不復回。
人站在紫荊花前。
西風環繞著紫荊花打轉。
不放它進來,這西風自然是入不了紫荊花中。
既然入不了,便無法使得紫荊花凋敝。
但西風絕不會空手而歸。
西風為永恒,紫荊花又生生不息。
凋敝的對象,只有這花前之人。
這可不是讀書人酒后醉臥花下的浪漫。
雖然死在紫荊花下也很浪漫。
但這浪漫的代價太大。
從身上流出來的鮮血,只會把紫荊花澆灌的愈發鮮艷。
就算是歐小娥只練成了紫荊劍法的前五層。
他也不相信這繃帶怪人能夠一眼堪破其中的玄妙。
紫荊劍發的關鍵在一個‘欲’字。
無論哪一層,無論多少層。
也都是為了逐步加身這‘欲’罷了。
天下間沒有無欲之人。
所以這歐家的紫荊劍法才能無往而不利。
第三遍。
歐小娥已是用出了第三遍。
她第三次的,把這紫荊劍法從第一層使到第五層。
這一遍,她更加的煩躁。
陰陽已然顛倒。
但結果卻是歐小娥變成了錦緞。
對方才是繡花針。
他也不一定要繡那習水鴛鴦。
或許他只想繡出一個‘死’字。
第三遍行至第三層。
歐小娥已經感到自己體內勁氣不支。
她想速戰速決。
所以鋌而走險,臨時變招,筆直的刺出了一劍。
這一劍,歐小娥把渾身上下能調動的勁氣全部濃縮于劍尖處一點。
豆大的紫光。
比之先前,已然十不存一。
可是其中蘊含的殺機卻不是此前的漫天劍光所能比擬的。
紫荊花徹底綻放。
露出了它隱藏在花瓣與花蕊間的鋒芒。
紫荊劍在歐小娥的手中快速的刺向繃帶怪人的咽喉。
不知道為什么。
劍客總是對人的咽喉情有獨鐘。
雖然咽喉是人的要害。
但人之要害卻不止這咽喉一處。
心,腎,肝,脾,胃。
這些位置若是中了劍,也定然會身死道消。
但劍客卻偏偏選擇了咽喉。
就好像這紫荊劍的以劍之名,是由最柔軟和最鋒銳構成的一樣。
人的咽喉,起步就是人身上最柔軟的部位。
用天下最鋒銳的利器,刺進人身最柔軟的部位。
如此手法帶給劍客的成就感遠勝于其他任何部位。
所以劍客只喜歡用劍刺進對方的咽喉。
不過還有一個原因。
就是只有刺向對方咽喉時,劍才是近乎于平的。
曾有人說過:
“背后傷人的人,不配用劍。”
所以這劍本就是堂堂正正的君子之器。
即便是殺人,也要堂堂正正,平平整整。
總管人生,只有刺入咽喉才算是最為君子的行為。
況且,劍入咽喉。
帶出的血并不多。
在劍離開咽喉之后,才會有大股大股鮮血冒出來。
不過往往還伴隨著中劍之人的“咳咳”聲。
這往外涌出的鮮血,被氣流融入。
漸漸的化成血沫。
所以這從咽喉中拔出的劍,只會帶起一串飄零的血花。
并不會弄得稀里糊涂的,過于腌臜。
這既是給自己尊嚴,也是讓對方死的體面。
歐小娥的臉上浮現除了一抹笑意。
按理說,殺人時是絕對不該笑的。
無論對方和自己有多么大的愁怨,都不該笑。
因為任何一條生命的逝去,都值得被嚴肅對待。
就好像劉睿影猶豫再三,還是決定把那兩名紅袍客掩埋了一樣。
不過歐小娥笑的并不明顯。
她只是輕輕的扯了扯嘴角。
可是她的心中,卻笑的要比紫荊花盛開還要壯麗。
因為歐小娥的劍尖已經點到了繃帶怪人的咽喉。
對方竟然直到自己的咽喉被紫荊劍點住,也沒有出手。
雖然很是奇怪。
但歐小娥已經無暇于此。
她開心的只有兩件事。
第一件是她突破了第五層紫荊劍法。
說起來,這還是劉睿影的功勞。
若不是和劉睿影在定西王城的祥騰客棧中,機緣巧合的結識了,也不會生出后面這些故事。
沒有故事,羈絆也無從談起。
沒有了羈絆,她也不會再餓肚子時想找他一起吃飯。
吃飯看似小事,但一個人吃飯未免過于孤單。
況且吃飯和睡覺一樣,都是人最舒服,最享受的時刻。
這般私密且痛快的時光,歐小娥自然是想與她最認可,最親近的人分享。
這便是她第二件高興的事。
她總算是能放下架子,卸去偽裝,踏踏實實的交了一個朋友。
其實是兩個。
只不過她現在劉睿影的屋中。
只不過這次為劉睿影而拔劍后,酒三半卻是也要略微靠后一些。
這種興奮和激動是掩飾不住的。
所以她才會犯了大忌,在殺人時笑起來。
但是,這笑容比紫荊花綻放的時刻還要短暫。
一閃而逝,至少還有一閃的時光。
歐小娥的笑容,卻在臉上還未閃過,就已然凝結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