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鈴搖曳,如牽云霧。
昆海樓頂,寧奕半邊身子倚靠欄桿,向下俯瞰。
天都城盡收眼底。
太子離開后的第一個月——天都皇城的秩序鐵鏈在暗潮洶涌中綿密地鎖緊,正午的陽光刺目,但皇城大街小巷的陰翳中,無人能夠看見,究竟還藏著多少見不得光的影子。
顧謙說得不錯,四境圣山掏空家底,前抵北境馳援前線,整座大隋天下處于萬年來亙一的緊繃擰合狀態,也處于獨一無二的虛弱之際。
這是那些蟄藏在暗處的“影子”,跳出來的最佳時機。
“接下來,我恐怕要離開大隋一段時日。”
寧奕捻著茶盞,目光落在杯面,一縷淺淡云霧,繚繞在清涼茶水的波紋之上,絲絲縷縷蕩漾開來。
這幾日,心湖之中,不斷激蕩出一股劍意感應。
放在北荒云海寄養的那柄飛劍……距離圓滿,只差最后一絲了。
最重要的,是自己熔煉于純陽爐中的“因果卷”!
“灰界和草原的人馬已經就位。”
“北境長城的物資,軍備,正在路上。”
顧謙輕叩桌案,若無寧奕,如今戰局恐怕已亂成一團亂麻,能讓四境圣山統一戰線,實在是一個奇跡。
已經不能再苛求他為大隋付出更多了。
“如今大隋,已頗有平穩之象。”顧謙感慨道:“可若是寧兄若離開大隋……總感覺天都城缺了些什么……”
并非虛言。
寧奕的存在,已是天都城實實在在的一枚定心丸。
上至廟堂,下至江湖,前斬李長壽,后斬韓約……在這兩處,寧奕都已是無數人心向往之的存在,只需一個姓名,便可以解決許多麻煩。而這一點,是顧謙所做不到的。
廟堂之中,昆海樓內,顧左使名號暢通無阻。
若至三司,這個名號便會行走地凝滯些許。
至于他要在江湖中辦事,需要依靠那些籍籍無名的草莽布衣,這些人多半不賣昆海樓面子,所以就只會更加吃力……至于涉及圣山的私密案件,就更是舉步維艱寸步難行了。
“江湖瑣事,有圣山處置。我若不在,徐姑娘可以接手。”
寧奕笑了笑。
光明密會的成立,便是為了應對這般情況……密會中的成員,遍布四境,單一聲名放在某一境中,都是赫赫之輩。
徐清焰坐鎮天都,以應四方,手中一枚光明令,便可引動四境圣山的密會之力,無論發生什么異樣……都可以從容應對。
徐清焰隔著皂紗望向寧奕,道:“你要去北荒?”
寧奕輕輕嗯了一聲。
“離開大隋之后,要小心。”
徐清焰沒有多說什么,只是囑咐了這么一句。
寧奕笑著點了點頭。
自己是白帝盯著大隋天下要殺的人。
這次離開大隋,前往云海,需千提萬防……整座北荒云海,或許早已在白帝的監察之中,就等自己入甕。
“放心。”
寧奕一只手捻著茶盞,另一只手則是摩挲腰間某塊隱蔽令牌,淡淡笑道:“既然敢入局,便一定有準備。”
北荒云海,大墟盡頭。
浩蕩輝光閃逝,替換晝夜。
鯤魚游曳在云海之上,吞吐晝夜光華,腹中震蕩出人類幼嬰的清鳴——
這一切,都只是倒映在銅鏡內的景象。
這枚銅鏡,卻因鯤魚之音,鏡面被震蕩出絲絲縷縷起伏不定的輕微漣漪。
一身人族儒衫打扮的白亙斜坐在大殿地面之上,背后倚靠著一根石柱,這副坐姿極其隨意,他撐肘捻著銅鏡,目光緊緊盯著鏡面,絲毫未曾有過挪移……一雙失去瞳仁的雪白眼眸,不含感情,看起來有些滲人。
“云海內的古卷仍在……”
儒衫白亙的聲音很輕,像是在對自己說話,又不像是在對自己說話。
“寧奕一定會來取的,對么?”
第二道聲音,在大殿內響起。
一身雪白龍袍的白亙,盤坐在長階之上,他額首,面頰,渾身四處,但凡裸露的肌膚表面,盡數覆蓋了密密麻麻的龍鱗,眼瞳中有正常的漆黑瞳仁,此刻雙手疊在腹前,正不緩不慢吐息。
吞吐之間,有浩蕩白氣,凝聚成蛟龍身軀,繚繞面首,一副云霧繚繞的圣仙之姿,神圣莊嚴。
白袍白亙說完,向著自己身后望去。
芥子山大殿,幽暗深邃,層層珠簾,被風撥動。
殿階之上,一層一層,有黑霧流淌,凝成實質,遠遠望去,便好似水銀瀉地,一層淺淡細狹瀑布,貼地而流。
坐在最高處,芥子山皇座之上的,是一位黑色華服,漆黑到與黑暗幾乎凝成一體的身影。
他靜靜坐著,背后舒展出一對數十丈長的黑金羽翅,根根翎羽分明飽滿,卻流淌著漆黑的熾火……無論是誰,但凡望去,便會被巨大壓迫感所籠罩。
若此間當真有神靈存在。
那黑袍白亙……便是所謂的“真神”。
只不過,他如今尚不能離開皇座,仔細去看,這尊氣勢和壓迫感極強的黑袍神靈之軀,與皇座緊密粘合在了一起,漆黑水銀將他的羽翅鎏金,也將他按在殿座之上。
羽翅背后,連接了另外一座世界。
那是一座……巨大的深淵。
一雙又一雙漆黑之手,從深淵之手爬出,鉆入鋪展開來的羽翅縫隙之內,惡靈,邪鬼,不知為何的生靈,或者根本不可以“生靈”來命名的物種,鉆入黑袍白亙的體內,這些陰暗污濁的力量,由于純粹到了極致,變得無比強大。
這是一種與人間愿力,截然相反的力量。
這也是一種愿力。
可卻是一種與人間愿力,截然相反的黑暗火光。
這個姿態,若是寧奕看到,一定會覺得無比熟悉,當年的山主,如今的周游,都是以這個坐姿,坐在黃金城樹界殿堂石板之前。
只不過與白亙不同。
這二位,乃是以肉身之力,抵抗黑暗樹界影子入侵,生死道果境的肉身,在黑暗潮水侵蝕之下,逐漸變得腐爛,枯朽……如今的白亙則是不同,在那位“黑暗來客”的接引之下,他主動接納了原始樹界的一切。
于是,他開始承載深淵的一切。
三尊化身,三種意識形態,也象征著白亙求道的三條路——
樸素儒衫,便是他最原始的自己。那個崛起于東妖域,與龍皇抗衡,與人族太宗齊名,一手締造芥子山龐大基業之初的白帝,便是這個形象面見世人。
而白色龍袍,則是他停滯在生死道果境,無法突破之際,尋求的“化龍之道”,他開始汲取龍血,開始嘗試突破自己金翅大鵬鳥的血脈界限……試圖以真龍血脈,來更進一步,來更接近傳說中的不朽。這個時候的白帝,已經有了三分瘋狂之意,為了化龍,他的精神狀態甚至出現了劇烈的波動起伏,以至于在天海樓之戰,被沉淵撕下了一片龍鱗。
而最終誕生的這具黑袍化身——
則是白帝對于求道的最終渴望。
原始樹界的影子,有著勾動欲望的本源之力……當白亙無法控制住自己的欲望,接納了黑暗,便有了這具最為強大的“化身”。
比化龍狀態,要更瘋狂,更純粹,也更邪惡。
這尊端坐于芥子山皇座之上的“神靈之身”,自始至終都未曾說話,他閉著雙眸,仿佛在一場大夢之中,雖未醒來,神念卻幾乎波散到了整座東妖域!
這實在是一種無比玄妙的感覺。
白亙能感受到,自己的神魂真真正正成為了一片大海,三尊分身的靈智在一點匯聚,又在千萬點擴散。
他即在沉睡長眠,又在清醒度日。
他閉上了雙眼,也睜開了雙眼。
正如這座芥子山……既是渺小的一,也是廣袤的“無限”。
只要嘗過力量的滋味,便不會再滿足,站得越高,永墮之時的快感……便愈發強烈。
世俗的規則已經無法約束白亙,他掌握著整座東域,乃至整座妖族天下的生殺大權,可內心中的欲望卻仍像是一座填不滿的溝壑。
他所渴望的那些,影子都可以帶給他。
如今,他渴望贏下這場戰爭,將自己的命劫扭轉,改寫。
“寧奕若敢離開大隋,我便殺了他。”
倚靠殿柱的儒衫白亙,抬起手掌,掌心浮現出一卷漆黑的古卷,這枚漆黑玉簡,散發著純粹的摧毀之力,與最高處那尊皇座的寂滅之力有三分相似之處,卻又有本質的區別……
執劍者的“滅字卷”,象征著極致的摧毀。
但并不邪惡,相反,滅字卷內還蟄藏著一股精粹的浩蕩殺意。
所以這卷天書,最為適配的,正是儒衫化身,而且根本無法被那尊黑暗身軀所兼容。
儒衫白亙緩慢地捻著銅鏡,笑道:“可是……他有這個膽量么?”
云海還有一卷天書。
這是自己早晚是要吞下的東西。
寧奕敢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搶這卷天書么?
時至如今,寧奕都只不過是個未點燃涅槃道火的星君……在白亙面前,不入生死道果的修士,便與螻蟻無異。
如今最明智的做法,就是先提升境界。
可是白亙,已不會給寧奕更多的時間了。
戲謔的話音剛剛落下。
“嗡”的一聲——
這枚銅鏡劇烈地震顫了一下!
鏡面之中的北荒云海,忽而涌起一陣滔天翻覆的云浪,原本清晰的銅鏡鏡面,頃刻間被迷霧所籠罩。
一襲黑衫,出現在青銅鏡鏡面影像之中。
寧奕撕碎一扇虛空門戶,對著穹頂的某個方位,露出了一道從容微笑。
這抹笑容,也映射在青銅鏡中,這赫然是赤裸裸的挑釁,譏諷。
儒衫白亙神情陰沉,難看至極。
“北荒云海,愿者上鉤。”
手中還捻著昆海樓茶盞的寧奕,將茶水飲盡,伸了個懶腰,輕聲道:“今日,我來入甕。”
(今天晚上還有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