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先生。”
葉云鶴取出一份書簿,道:“這是宗堂的懲戒名單。”
如今距離葉云梟之死,已經過去了三日。
這三日,仙島發生了劇烈動蕩。
葉氏宗堂,迎來了一次大清洗。
關于蓬萊葉氏的處置,寧奕全權交給葉云鶴處理,他瞥了眼書簿,只是一笑,并沒有接過查看。
“宗堂之事,你自己做主便好。”寧奕道:“大勢在上,命在人為。仙島聚靈陣雖然重啟……但未必沒有再次熄滅枯竭的那一日。”
這句話,說得很清楚了。
葉云鶴深深望向寧奕。
其實在這幾日處理宗堂的事務中,他隱約明白了為何當年葉祖,只是隱居劍仙祠,并不插手蓬萊仙島的原因。
如葉祖這般的修行者,所修大道,與緣有關,也與心意有關。
順天而為。
仙島自有仙島福禍。
眼前這位寧先生,不愧是葉祖弟子……在這一點上,想法一致。
葉云鶴猜測,輕易瞬殺葉云梟和蘇姒的寧奕,已經抵達了涅槃之境,而且極有可能在涅槃境中,也是強者。
怎么去看,眼前這位黑衫男人,最多也才三十歲吧?
三十歲的涅槃境,這等資質,當年葉祖也無法與之相比。
“另外……這是寧先生你要的‘仙藤’。”
葉云鶴從袖袍內,取出了一枚青銅指扣。
這枚指扣,雕刻陣紋,乃是一座容納洞天的空間法器。
看到指扣,寧奕露出了一抹笑意。
師兄所要的“仙人根”,在蓬萊被稱之位“仙藤”。
他接過青銅指扣,神念一掃,卻是有些困惑,道:“葉兄,這里仙藤的數量,是不是有些少了?”
師兄需要五千斤仙藤。
而青銅指扣內,只有三千斤。
“寧先生,這已是全部了。”
葉云鶴嘆了口氣,苦笑道:“我這三日,已是遣派人手,在養心殿附近搜刮了數十遍。這仙藤啊,原先靈氣豐盈之時,遍布全島,別說你要五千斤,就是五萬斤,也不難尋……只是那養心殿丹爐開灶之后,整座島嶼靈氣枯竭,仙藤也隨之凋零。”
聽著此番,寧奕眉頭緩緩皺了起來。
修筑北境長城,可不是一件兒戲。
這陣紋材料,可不容許短缺。
“如今聚靈陣重啟,若寧先生愿意等,仙藤還會重新再長,只不過……待到仙藤重新長出,可就需要一些歲月了。”葉云鶴察言觀色,看到寧奕神情思索之時,又從袖中取出一物。
“寧先生,這是我在蘇姒遺體上找到的玉簡。”
葉云鶴道:“仙島這些年的靈氣開支,丹藥去向,來訪記錄,都被蘇姒記錄在玉簡之內。”
“哦……”寧奕下意識應了一聲,然后提高音量,沉聲問道:“來訪記錄?”
葉云梟封鎖蓬萊。
哪來的來訪記錄?
“蘇姒蠱惑人心,日夜與葉云梟雙修,實則掌控蓬萊大權。這幾年,蓬萊倒并非沒有來過外客。”
葉云鶴沉聲道:“就在前些日子,有一位神秘修士,來到蓬萊,以丹藥丹方,兌走了三千斤仙藤。”
聽到這里,寧奕神情不再平靜。
他接過玉簡,神念一掃,蘇姒以神念刻錄的景象,映入魂海之中……這幾年來,這位從南疆合歡宗離山的妖女,的確醉心沉迷于煉丹大道,因為葉云梟之無能縱容,讓蓬萊仙島舉島之力,支撐她修行媚術,于是這位妖女天真地以為,自己看到了晉升涅槃的一線希望。
為了追求長生,自然什么都做得出來。
有趣的是,她與南疆合歡宗的長老,一直保持著聯系。
蘇姒雖是妖女,但從這一點來看,倒是一個不忘舊情之人……每過幾年都會遣出一個小丹童,帶著蓬萊仙島的仙丹靈藥,遠渡西海,抵達南疆,為宗門送藥。
還真是慨他人之慷,深諳借花獻佛之術。
寧奕繼續以神念掃蕩。
這枚玉簡,乃是以神魂烙刻……蘇姒本就是一個修行神魂之術的妖女,這也就意味著,讀簡之人,腦海中會浮現那一日的景象。
片刻后。
寧奕看到了那取走三千斤仙藤的所謂“神秘修士”,與蘇姒交易的景象。
“那人來自大隋天下。”
葉云鶴認真道:“以寧先生的手眼,在大隋找一個人,應該不難吧?找到他,剩下的兩千斤仙藤,自然就有著落了。”
他注意到,讀完玉簡的寧奕,神色并沒有輕松,反而更加凝重。
葉云鶴怔了怔,道:“……寧先生?”
寧奕回過神,輕輕道:“這枚玉簡,我便收下了。”
“無礙,你收下便是。”葉云鶴笑了笑,道:“莫非玉簡之中的人,寧先生認識?”
“是啊……準確地說,算得上‘私交甚篤’。”
寧奕捋了捋思緒,笑道:“沒有想到,他竟然會來西海一趟……不過也在情理之中。”
還真是相識之人?
葉云鶴笑道:“既是私交甚篤之舊友,那算是好事咯?”
“或許……算是吧?”
寧奕頓了頓,笑聲聽起來卻是有些落寞,他抱拳道:“葉兄……既然蓬萊靈氣恢復如初,那我便動身了。”
不遠處馭劍遨游的兩個少年少女,互相嬉戲打擾,穿梭云層之中,銅錢元寶忽然心有感應,望向仙島海邊,潮水沖刷之處。
唯有師尊獨立,白袍黑發,抱拳行禮。
師尊對面,空空如也。
那位來之驚艷,去之匆匆的寧曾師祖,已不見蹤影。
紫山風雪繚繞。
楚綃山主闔世之后,這座圣山,便深藏霧氣之中。
凡俗之人,一旦踏入紫山方圓十里,便會迷失方向,不知不覺被送出霧氣……而知曉西境底細的修行者,也不會輕易擅闖紫山地界。
世人皆知。
紫山歷代,一人即是一宗門。
這一代的紫山山主裴靈素,正在北境長城閉關靜修,有將軍府鐵騎襄護,再加上那位大隋第一劍仙的殺胚夫君……紫山霉頭,可千萬觸不得。
而正是在這紫山陣紋的料峭風雪中,有一襲枯瘦黑袍,頂著尖銳如刀的雪屑前行,他孤自一人,渾身都是斑斑血痕。
紫山殺陣,舉世無雙,擅闖者唯死路爾。
可這襲黑袍,竟然巧妙避開了所有殺陣……似乎這條路,已經走了無數遍,爛熟于心。
最終他來到了風雪原。
霜草漫天拋飛,黑袍緩緩來到一座墓碑之前,他從懷中取出了一枚生銹的銅鏡,雖然看起來斑駁破碎,但若有明眼人,一定會震驚……這是龜趺山的不二圣器“明王鏡”,深埋陵墓多年,已不可探究去向。
連龜趺山本門圣山山主,都未必能在自家陵墓內找到“明王鏡”。
這傳聞中,可以照破肉身與靈魂的神鏡,竟然就在這么一個其貌不揚的男人手上?
頂著風雪前行的男人,口中輕聲喃喃。
“楚綃山主……無意冒犯……”
“楚綃山主……無意冒犯……”
聲音戛然而止。
男人眼神有些困惑。
遠方石碑在風雪中不再刺眼,先前每一次踏入之時,都能遠遠瞥見的那襲紅衫,這一次……竟然不見了?
楚綃山主,不在紫山?
其實這已不是他第一次“冒昧”踏入紫山。
這些年來,楚綃山主閉關修行,外人嚴禁入山,他已經來過不止一次。
而每一次,都沒有停留太久。
更是不敢接近楚綃前輩的修行之處,生怕擾了前輩生死關……而這一次沒有看見楚綃身影,男人也不敢多想,他依舊輕聲念著懇求寬恕之詞,然后赤足前行,最終來到了一座老墓之前。
那是風雪原邊緣的一方石碑,許久未經擦拭,已落上了厚厚的一層雪塵。
男人先是跪坐在石碑前,細心擦拭著碑石。
他深深凝視著碑石上的一行字,滿是雪塵和血污的面頰,露出了一抹笑容。
他伸出手掌,掌心自明王境中抹過,一張破敗的藥方,便浮現于面前……藥方上寫著古老的梵文。
“龍涎香……一根。”
“仙藤……十斤。”
藥方上,寫著數十種極其珍惜的古怪材料,但被男人一一集齊,他小心翼翼取出一尊火紅丹爐,然后將這些材料,都放入丹爐之中,緩緩以火焰熬煉。
“這一次……一定行的……”
他哈了口氣,揉搓雙手,然后將那枚明王鏡高懸,對準陵墓。
龜趺山中取出的明王鏡,在風雪中蕩漾出絲絲縷縷的柔光,化為一片隨風飄搖的籠牢,將石碑圈住。
這層柔光,分出兩撥,一撥罩住石碑,另外一撥,則是罩住丹爐。
經古老藥方煉制的“仙丹”,很快在朱雀虛炎的焚燒中化為虛無,絲絲縷縷的火紅之力,竟然玄妙無比地挪移至石碑方向。
肉眼看去,似乎在明王鏡作用下,丹藥被送入了石碑之中。
這是何等詭異的事情?
這個男人,竟然是以這種方式……喂死人吃丹?
這是要讓死去之人,重新活過來?
男人就這么枯坐在石碑前,他的時間仿佛不再流動,生命也失去了意義,只是木然凝視著丹爐,還有石碑。
他盜取了天底最珍貴的材料,在這塊寂滅石碑前,點燃了一抹光明。
風雪落滿了肩頭。
厚厚一層。
藥方上的仙丹,已不知煉制了多少顆……龍涎香耗費了數十根,仙藤耗費了數百斤……
那石碑,依舊是一片死寂。
風雪原只有風雪繚繞的嗚咽之音。
直到一道聲音響起,打破寂靜。
“你這么做,一萬年,也沒有用的。”
(晚些還有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