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看到棺內錦簇的那一刻,太子神情驟然一變。
踏入冰陵時,那朵破碎的冰花……究竟從何而來,已經不言而喻。
對于南花,太子并不陌生。
在李白蛟眼中,南花是“不祥之花”。
老師因南花而墮落……
前些日子南來城的動蕩……也因南花而起。
可李白蛟此刻又有些困惑了。
在自己父皇的棺中,發現這些南花,究竟意味著什么?
寧奕看到了太子神情的異樣。
他輕聲道:“南花出現,往往伴隨世間之惡……可此花并非如世人所想,是一朵象征邪惡的妖花。”
李白蛟一怔。
南花……并非妖花?
“這是一朵照見本我之花。”
寧奕沉默了一小會,認真說道:“就像是一面鏡子,見南花者,便見本我。所謂的‘惡’,也不過是照見之后的自然折射。”
“論跡不論心,論心天下無完人。”
寧奕伸出一只手,五指在火海中輕輕一撈。
銀白的,如霜草的花葉,嘩啦啦被映成通紅,然后破碎搖曳……
“誰人心中沒有惡念?”
寧奕望向太子,“只不過心中有枷鎖,扼制惡蛟,在直視南花后,枷鎖仍然保存完好,亦或是支離破碎……便要因人而異。”
“本殿聽說,南疆執法司的動蕩,便是因為此花而起。”李白蛟裹緊大袍,盯著棺內這些火海之內搖曳的冰花,輕聲道:“有人在很久前看到了一朵南花,然后永墮……為了顛覆南來城,謀劃了數十年。”
寧奕點了點頭。
目前情報已知,南花是原始樹界內流傳而出的“精神媒介”,擁有極其強大的感染力。
與黃金城的巨木一樣。
在原始樹界,光明敗退,黑暗永駐……于是南花看起來便更加邪惡一些,但事實上萬物都有陰陽兩面,有影之處便有光。
“有人見過南花,未曾墮落。”寧奕笑道:“殿下應該知道的。”
太子沉思了一會,緩緩抬首,望向寧奕。
“當年將此花贈予老師的……”
“余青水。”
寧奕點頭,道:“我在南疆見到了他的過往……在那里,我種下了新的南花。”
種下妖異邪惡之花,此事若非執劍者所為,要被千夫所指。
“有意思……”李白蛟輕聲笑了笑,道:“聽說南花綻放,是世間最美的景象,本殿還真想親眼看一看。”
“只可惜,這冰棺內的南花,已經死去,凋零。”
他學著寧奕的動作,在棺木內輕輕撈了一撈。
滿手的火海銀花,支離破碎,撈出之后,化為霜雪。
水中月,鏡中花,只可看,不可觸碰。
收回手掌,太子深深凝視著這口錦簇冰棺,忽而一笑,道:“這‘極陰熾火’,你收走吧。”
寧奕輕吸一口氣,再次沉聲道:“……謝了。”
他沒有猶豫。
山字卷吸力迸發,兩枚如眼珠般的熾火,緩緩從棺內被攝出。
那繚繞覆蓋于棺木內的火海,頃刻間崩塌,如美夢一般幻滅。
冰花不再血紅,而是一片慘白。
再然后,風一吹,嘩啦啦啦——
大量的霜雪齏粉,從冰棺內溢散而出。
寧奕將極陰熾火納于掌心,他與太子站在棺前,看著南花徹底湮滅的這副畫面,這世上恐怕沒有第二種花,能比南花更美,更妖了。
誕生之時,攝人心魂。
毀滅之際,驚心動魄。
“寧奕……”
站在霜雪中,太子聲音很輕地開口,雖然輕,但很有力,而且聽不出一絲一毫的情緒,十分冷靜。
“我的時間,恐怕不多了。”
只一句話,便讓寧奕心頭咯噔一聲。
他望向李白蛟。
被霜雪擁簇的年輕太子,神色平靜,一只手攏著衣袍,另外一只手則是伸出,去接漫天破碎的冰花齏粉。
他仿佛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北伐將至,暗潮連綿。”太子道:“或許我能看到倒懸海枯的那一日,但……很有可能,看不到平定妖域的那一天了。”
寧奕神情復雜。
太子這樣的人,從不托底,更不會在對手面前展露頹態。
能在寧奕面前說出時日無多這種話……對太子而言,是一個很不可思議的事情,至少說明,他信任了寧奕。
更重要的是,他真的是這么想的。
“命數早已注定,眾生皆為平等。不是大隋皇帝,就該長命百歲,萬壽無疆。”太子輕聲笑道:“活到今日,是幸運,也是不幸。”
幸運的是,他戰勝了所有對手。
不幸的是,倒在了自己最終夢想之前。
“但比起先皇列祖,甚至父皇……我覺得自己是幸運的。”太子又是一笑。
太宗等了六百年,沒有等到倒懸海枯。
那些擁有雄才壯志的皇帝們,因為時代之故,直至壽元耗盡,都看不到一絲一毫的北伐希望。
“這些年,光明密會的案卷,每一份都會復刻拓印,送往皇宮。”李白蛟聲音凝重,道:“很難想象那些‘永墮之人’,已將大隋侵蝕成這副模樣……它們是比北伐更重要的事情,卻又無法急于一時。”
倒懸海枯,大軍北上。
北伐之戰,便可拉開帷幕。
兩界對壘,生死廝殺!
可清剿影子……則是不同,這些永墮異教徒,如野火燒過的惡草,斬之不盡,殺之不絕,隱藏在黑暗深處,平日里絕不顯山露水,可一旦放任不顧,便會在最關鍵時候,要了自己性命,這是深入骨髓的寄生蛀蟲,扎根大隋四境,以極快速度衍生,繁殖。
“前有靈山火災,后有東境異變……”李白蛟笑道:“我想大隋朝野內,應該還有殘余吧?某座圣山,某個角落,一定還有蟄淺之人,偏偏在大戰開始之際,天下變得太平……”
說到這里,寧奕明白了太子意思。
光明密會這五年來,戰績斐然,但大多都是清剿一些獨立洞天的邪教徒……這些邪教徒摧之不絕,便足以說明,連在最后的根源,還沒有徹底斷絕。
只是這根源,卻是無比隱蔽。
根本找不到突破口。
大戰在即,影子蟄伏……這是想等到大隋朝野徹底混亂,才開始爆發。
與靈山之變,一模一樣。
“天下太大,總有你我看不到的地方。”李白蛟帶著三分自嘲,輕聲喃喃道:“或許我死之后,他們就會跳出來了吧?”
太子今日之言,竟如此悲觀……寧奕一時之間只能沉默。
“你還欠我一個人情……”
李白蛟忽然開口,道:“如果真到了彌留之際,我想看一看,你種在南疆的南花。”
一朵南花。
在黑暗中搖曳,綻放,散發出驚心動魄的光芒。
而后,迅速凋零。
這在塵世間,凡俗終其一生,都難以見到一眼的“妖花”,此刻就躺在白帝的手掌心。
白亙輕輕捻動南花,看著花瓣凋落,化為支離破碎的雪白齏粉。
“一朵花,可以有如此奇效……倒是不可思議。”
此刻的白亙,眼神平靜,眉心鱗蟄淺。
處于神智穩定的巔峰之期。
在他高座之前,還立著一道并不高大的黑暗身影,那身影肩頭沾著霜雪,渾身隱于黑暗之中。
“原始樹界的一朵花,一片葉,都有不可思議之神力。”黑暗身影微笑道:“南花本是生長于建木根部的花靈……建木墜落后,便隨著一同跌落此間,可惜數量不多了,見一朵,少一朵。”
白亙笑了,柔聲道:“哦……如此說來,我應該珍惜一些。”
雖如此說,他卻是捻動手指,將南花碾地破碎。
黑暗身影只是一笑。
“有些人等一輩子,等不到花開。有些人只見一面,花便會開。南花盛放,因人而異,如陛下這般……只一眼,便讓花開的,實屬稀世罕見。”他認真開口,道:“不枉我獻命北上,見這一面。”
“獻命……”
白亙笑了笑,道:“你這樣的人,還會怕死嗎?不是已經不死不滅了嗎?”
話音落下的那一刻。
白亙指尖輕敲椅背,轟隆一聲,一道炸雷,毫無預兆地在黑影肩頭炸開,一蓬鮮血噴薄而出。
以如今白帝造化,只需一縷殺念,足以滅殺俗世間的任意一位生靈!
那黑暗身影卻只是一笑,凝視著自己炸開的右肩,在極致的寂滅之力下……他連一絲一毫的痛苦神色都沒有展露。
肌骨緩緩痊愈,恢復如初。
血腥氣彌漫在天海樓閣之中。
不得不說,這是神跡。
能硬抗自己一縷殺念的,兩座天下,不過也就雙手之數,這些人中的絕大多數,都要付出代價。
“陛下……這其實,不算什么。”黑暗中傳來笑聲,“若你愿意答應這樁交易,那么你會看到真正的‘神跡’。”
“真是令人不快的語氣啊……”
白亙認真凝視著對方,眼中流露出厭惡,唇角卻微微翹起,輕聲道:“不過……我很感興趣。”
他端坐身子,目光俯瞰而下,重新審視這位“獻命而來”的信徒。
“很難想象,如你這般的人,會是樹界的信徒。”
這位東妖域皇帝,認真凝視著黑暗中那位信徒的臉龐,帶著三分譏諷之意,笑著問道:“在大隋天下,層層監察之下,能藏到現在……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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