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吹拂昆海樓,檐角風鈴啷當響。
頂樓之上擱著一張太師椅,一襲青衫仰躺長椅之上,面覆古卷,在春日爛漫中酣睡,鬢角兩抹龍須發隨風飄搖,看起來頗有三分仙風道意。
叮叮當當風鈴搖曳聲音清脆。
而后被一只手摘了下來。
顧謙摘下風鈴,不讓其發出聲響,于是昆海樓頂樓,便陷入一片寧靜中,只有風兒幽幽的兜轉回蕩。
顧謙背靠昆海樓欄桿,面帶笑意,就這么看著躺在長椅上小憩的張君令。
時間流淌地很慢。
春光燦爛。
鷹隼飛不過昆海樓,風兒繞不過這磚檐。
倒覆古卷的青衫女子懶洋洋打了個哈欠,一改往日形象,慵懶聲音細膩打轉,像是一只柔軟的貓兒。
張君令挪走古卷,“看見”顧謙,微微一怔,俏臉飛上一抹紅暈。
顧謙忍俊不禁。
平日里,這位張大樓主可是在天都內橫行霸道,說一不二,哪能見到這般小女人姿態?
古樓氣氛變得旖旎起來。
顧謙聲音很輕地笑道:“我有話要對你說。”
說完,男人緩緩走了過來。
“你你你……你想說什么?”
張君令一時有些慌亂,雙手按著太師椅,聲音越來越小:“要靠得這么近嗎……”
“悄悄話。”
顧謙微笑,俯下身來。
然后昆海樓檐角處,一道粗獷聲音幽幽響起。
“什么悄悄話啊?”
“啊——”
顧謙見鬼一般驚叫了一聲,回頭看到一道無比熟悉的黑衫身影,雙腳掛在古樓檐角,就這么倒吊著垂落,長發也散落,正面帶微笑看著自己。
“寧奕#¥……”
脾氣極好的判官,此刻也忍不住爆了粗口。
太嚇人了,他娘的。
另外一邊,原先面色嬌紅柔弱無力的張君令,此刻已從太師椅站起身來,神情陰沉的仿佛能滴出水來,捏著一塊玉欄桿,若不是控制力度,此刻欄桿已經被捏爆了。
這狗日的寧奕,專門壞人好事。
“顧大人,好久不見啊。”
寧奕笑瞇瞇道:“特地來一趟天都,來見見二位,是不是沒挑好時候?”
顧謙沒好氣道:“你說呢?”
雖是滿面怒氣,但顧謙仍是給寧奕讓了位置。
寧奕從古樓樓頂輕輕躍下,坐在顧謙張君令對面。
顧謙斟茶,寧奕擺了擺手,滿面笑意,卻笑而不語。
“全天下人都知道,你寧大山主所到之處,準沒好事。”顧謙無奈道:“此番來天都,特地來找我,恐怕不只是拜訪那么簡單吧?”
“顧大人料事如神。”寧奕微笑著恭維了一句,停頓之后,伸出兩根手指,輕輕摩挲,略有些靦腆地開口道:“我有一個小小的請求,想要麻煩顧大人。”
昆海樓替立三司。
顧謙權傾朝野。
新潮之后監察司破滅,天都廟堂的文運都加持在顧謙一人身上,可以說這位顧大人,乃是實實在在的大隋朝野第二人,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
但凡在皇權之內,朝野之中,由他開口,就沒有辦不成的事情。
當然……顧謙能得此權位的原因,也很簡單。
他還保留著一顆琉璃無垢的“稚子心”,并不意味著顧謙天真無邪,人盡可欺,相反在玩弄權謀這一方面,跟隨公孫多年的顧判官亦是兇名昭著的其中高手。
但滴滴心血,所有付出,皆為皇權。
而且,見得了光。
顧謙輕輕抿了口茶水,謹慎問道:“何事?”
他很冷靜,也很清楚……以寧奕如今身份地位,俗世塵間已沒什么規矩可以阻攔,能找到自己,麻煩自己,絕不會是小事。
可不能輕易答應。
“兩座天下,格局緊張。我想替將軍府借一些材料,修葺北境長城。”寧奕再次摩挲手指,道:“有些‘小事’,直接找太子,不太方便……所以就先來找顧大人,探一探口風。”
顧謙恍然,哦了一聲,方才警惕神色,緩和許多。
他合上茶盞,也露出笑意,“這的確是小事。寧山主也太謹慎了些,不過是區區材料,何足掛齒?此事……的確無需驚動太子殿下。”
說到這里,顧謙眉間閃過一絲郁色。
“太子殿下近來身體有恙?”寧奕瞇起雙眼,敏銳捕捉到了這縷異常。
“嗯……”
顧謙知曉瞞不過寧奕,索性便直接坦白:“這個消息如今還未傳開,殿下身體越來越差,西嶺麻袍道者的‘圣光術’也沒有什么作用……這幾日臥床在榻,病得厲害。”
寧奕沉默了一小會。
難怪戰事將近,天都批文遲遲不到。
上次面談之后,太子心結已解才對……如今又是臥病,難道是隱疾爆發……
“對了,寧山主,你需要什么材料,告訴顧某,顧某遣人去取。”
顧謙聲音打斷了寧奕思緒。
寧奕有些尷尬笑道:“極陰熾火,顧大人聽過嗎?”
顧謙有些惘然。
“聽說在皇陵里便能取到。”寧奕伸出手掌捂在唇前,輕輕咳嗽一聲,試探性問道:“顧大人有這個能耐嗎?”
皇陵?
連張君令都怔住了,寧奕是認真的嗎,準備借材料借到皇陵?
顧判官險些把桌子掀了。
你管這叫“小事”?
他娘的,你在玩我?
顧謙感覺自己受到了莫大侮辱……
他乃天子腳下近臣,這姓寧的鼓動自己去開先帝皇陵?
顧謙怒視寧奕,舌尖綻吐一字。
“滾!”
只一個字,險些震塌半座昆海樓。
寧大劍仙忙不迭拍屁股走人,灰溜溜遁逃。
宮內春風蕩漾。
馬蹄噠噠。
但吹入車廂,吹在寧奕身上,則是頗有三分蕭瑟意味。
其實寧奕早就知道,找顧謙估計不會得到什么好結果。
他心中也大概清楚,“極陰熾火”之事,只有找太子,才能有結果……而方才去見顧謙,一是為了旁敲側擊太子近況。
二呢,便是因為,有天都鐵律在,自己在昆海樓與顧謙的會面,必然逃不過太子的眼目,而自己想要借取“極陰熾火”的事情……自然也就不必開口,便被李白蛟捕捉到了。
這種事情,自然是不要開口,你知我知,才最合宜。
否則多尷尬?
果然。
寧奕蹲在紅符街沒多久,就有一輛馬車客客氣氣行駛而來,邀請自己入宮。
既然太子有邀。
那么寧奕就大大方方坐上馬車,向著宮內行去。
太宗垂坐天都五百年,忘我修行,證道長生,皇宮雜草荒蕪,一片凄冷,而今已是一副蓬勃春景,有向死而生之象。
可坐在車廂內的寧奕,神情卻并不樂觀。
命字卷加持。
他望向遠方寢宮,氣運承接之處,那本該是一朝氣運最為鼎盛的聚頂之處,卻偏偏生出頹敗景象。
太子一人,挽救了大隋傾塌之朝野。
這四境荒草,因此轉而復生。
可完成這些功業……卻似乎燃盡了這位大隋新主的氣運心血。
海公公捧著拂塵,在車廂停下之后,親自為寧奕揭簾,這位大宦官面色比先前要蒼白許多,眼中帶著哀意,輕聲道:“寧先生,殿下有請。”
寧奕注意到寢宮四周,有十幾位麻袍道者,他們盡皆神色黯淡。
海公公柔聲解釋道:“殿下的事情……您想必已經知道了……”
“什么病。”
寧奕低眉,輕聲問了一句。
“殿下天生體質不佳,早些年勞心費神,透支了命數……”海公公搖頭,道:“前陣子心緒低落,引動舊疾……”
“西嶺道宗的‘圣光術’,乃是四境最好的醫治術法。這些日子,太清閣的太醫都來看過了。”海公公嘆息道:“殿下需要好好靜養。”
這些麻袍道者途徑寧奕海公公,躬身行禮。
寧奕知道。
一直以來,太子殿下的身體都不算好。
從春風茶舍見第一面的時候,其實寧奕便看出來了……這位處處藏拙的太子殿下,隱藏了所有的一切,卻偏偏無法隱藏,他身骨羸弱之事實。
韜光養晦,勾心斗角,如履薄冰。
直至烈潮,才握得大權。
至此仍要隱忍,蟄淺五年,一手在明,一手在暗,掀動改政新潮,一手建第五司一手推第五司,革殺異己,完成天都內定之平穩格局。
此后討伐東境斬殺長鯨……
太子以一介羸弱凡身,完成了太多傷神費心之事。
而北伐,則是一件比之先前,還要更加消耗身心的大業。
“自上次與您見面后,殿下一心撲在北伐謀劃之上,沒過多久就病倒了。這一次不是心疾,而是身體吃不消了。”海公公為寧奕開門,意味深長道:“寧山主,咱家知曉您神通廣大……此番會面,還請您多想些辦法。”
寧奕拍了拍海公公肩頭,緩緩點頭。
他走進寢宮之中。
樓閣前,寧奕停步。
他輕叩屋門。
內里一道故作無事,卻極是沙啞的聲音響起。
“進。”
推門,光線停留在門檻之外,一股濃郁的草藥味溢散而出。
太子就坐在黑暗之中,他伏案而坐,點著一盞燭火,桌案上堆著永遠也批改不完的厚重文卷。
一張面色白如宣紙,沒有絲毫血色。
這樣的太子,即便努力擠出溫和笑容……也無法讓看到之人,笑出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