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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二章 墜落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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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流云往復,熾光拂落。

  萬千柔光在云層中流淌,可若有人真馭劍抵達云域之上,便會發現天光凜冽四射,此地只有空蕩。

  飛升之城,墜落深淵。

  一座巨大天坑,鑲嵌大地之上。

  凹坑邊緣土石不斷向內崩塌,泥濘塵氣如瀑布般奔騰繚繞。

  那座墜落的飛升之城就懸浮于深淵上空,勉為其難露出一線地面,以肉眼難以覺察的速度緩慢攀升。

  事實上這些年來,灞都城一直以這般緩慢而均勻的速度飛升……

  只是如今。

  穹宇降落的天光里,蘊含著一股不可忤逆的至高意志。

  這座大城每飛升一丈,便被壓制一丈。

  從今往后,再也無法飛升!

  此時此刻。

  一襲紅袍,就懸浮在天坑與巨城的夾縫邊緣之中。

  火鳳緩緩向著灞都城底部掠去。

  雖有世間極速,但他卻飛得很是緩慢。

  大量崩塌的泥濘封鎖了視線,而那道至高無上的皇帝敕令,則是壓制了天坑之內的一切神念——

  這就導致修行者,若斗膽敢以身填入這灞都城底,便會感到如踩泥沼,寸步難行。

  “嗤”的一聲。

  火鳳彈指,一縷火苗掠現,照破黑暗。

  也照出一道憔悴蒼老的身影。

  “師尊,我來看你了。”

  饒是有了心理準備,但真正看到師尊面容之時,火鳳聲音仍是不受控制地顫抖了一下。

  雙手托舉灞都城,無時無刻不在對抗白帝敕令的老城主,一身氣血已經消耗殆盡,大袍被狂風吹起貼附在肌骨之上,凸出一具如風絮般一吹即散的枯瘦軀殼。

  他是灞都城最后的托舉者。

  若是他松手。

  那么整座天坑……便會被填平。

  而灞都,也再也沒有飛升之希望。

  火焰照破黑暗的那一刻,托舉巨城的老人怔了怔,他沒有料到,竟有人敢忤逆白帝意志,涉險前來此處。

  老人擠出一抹笑意,望向自己最得意的那位弟子,他努力想讓自己憔悴的面容變得好看一些。

  “火鳳,你來這里做什么……速速離……”

  灞都老城主帶著呵斥語氣,剛剛開口,聲音便戛然而止。

  老人面容笑意凝固了。

  懸浮于不遠處微弱焰光中的火鳳,一條手臂之處,衣袖翻飛,折疊到了齊肩的位置。

  那里,空空如也。

  “不過是斷了一條手臂而已。”

  火鳳笑了笑,語氣輕松。

  事實上,這并不是一件輕松之事。

  周游滅去的規則,至今仍在傷口之處纏繞……即便血肉再生,乃是火鳳的天賦本領,這道蘊含“滅去規則”的傷勢,如今依舊無法治愈。

  “這傷勢中,有人族大能者的氣息……”

  老城主嘴唇干枯,望向自己弟子,喃喃道:“大隋,有新的生死道果誕生了?”

  沉默片刻后。

  火鳳緩緩點頭,凝重道:“而且那個人還不是沉淵。”

  他語調緩慢,將龍綃宮經歷徐徐說了一遍。

  說完,巨城底部,響起清脆的嘩啦一聲,像是狂風撕碎薄紙的凜冽之音。

  天坑凹陷處熾熱的火雨鋪展開來。

  天凰翼陡然張開!

  然而,這件堅不可摧的先天靈寶,只剩下一半……另外一半被徹底擊碎,那些破碎的翎羽碎片,被火鳳一枚不落的撿了回來。

  火鳳攤開手掌,黯淡的瞳孔中倒映出更加黯淡的天凰翼破碎刀鋒。

  他低聲笑道:“師尊……天凰翼也被他斬斷了。”這是師尊送給他,最貴重的禮物。

  斷去一條手臂,對火鳳而言,不算什么。

  而斷去天凰翼。

  這滋味,比斷臂還要痛苦。

  就像是……斷去了自己與師尊之間,最后那縷還算穩定的因果聯系。

  離開龍綃宮后,火鳳獨自一人閉關了一段時日。

  與周游在黃金城對弈廝殺的畫面無時無刻不浮現于腦海之中,每一次畫面的浮現,都是對于生死道果境界的一次沖擊……

  這明明是一件好事。

  可火鳳心中深處,卻無法安寧。

  每每修到關鍵之處,腦海中便會浮現師尊音容。

  心魘纏繞,終日難凈。

  于是他選擇動身來到了這里。

  這是師徒二人五年來的第一次見面。

  這五年來。

  白帝始終壓制著灞都,不讓其飛升。

  這位東妖域皇帝試圖吞并天下,五年來在南域布下層層殺意。

  若是灞都弟子膽敢動身,勢必會遭遇伏殺……

  而如今,則是稍有不同。

  妖族天下的局勢動蕩到了極點,東妖域的每一份力量都必須投入在戰爭之中,南域墜落的這座深城,也失去了曾經的意義。

  “龍皇隕落,白帝重傷。”火鳳柔聲道:“師尊不必擔心我……即便‘天凰翼’斷去,火鳳依舊是世間極速。”

  灞都老城主看著自己的弟子,他輕輕笑了,是欣慰的笑,贊賞的笑。

  也是如愿以償的笑。

  那縷風中顫抖的火光,很微弱,也很堅定。

  在這一刻,他仿佛看到了火鳳的未來,這位精通卦算之術的老者,在見到火鳳的那一刻,心中空缺的某個部分,得到了填補和圓滿。

  火鳳同樣如此。

  他確信,自己之前閉關無法靜心,便是因為缺少這一面。

  有些時候,心中會有指引。

  冥冥之中,指向光明——

  在這一刻,纏繞多日的心魘,被連根拔除了。

  火鳳終于知道自己為何而戰——

  為了師尊。

  為了灞都。

  為了身后的師弟師妹。

  火鳳挑起眉頭,眼瞳中的黯淡徐徐燃燒化為熾烈之火。

  他輕聲且堅定:“師尊,要不了多久,我就能破境,成為‘生死道果’……到那時候,師尊,我會帶你離開這里,我會讓灞都城重新飛升!”

  說這句話時候的火鳳,渾身包裹在火光之中。

  那枚原先隨時可能熄滅在深淵罡風中的微弱火苗,此刻隱約有了燎原之勢。

  誰會不相信這樣一個人所說的話?

  “我說過的……”

  老人怔怔看著這熾火燃燒的一幕,在這一刻,他癡迷于火鳳身上絢爛無雙的光芒,笑聲穿透凜冽罡風,回蕩在天坑邊緣滾滾的泥濘瀑布中。

  “火鳳,我最驕傲的弟子,你會成為妖族天下新的‘皇帝’!”

  熾火燃燒,照耀整座黑暗深淵。

  火鳳忽而皺起眉頭來。

  他瞇起雙眼,望向那幽暗無垠的天坑深處……有一股熟悉的,似曾相識的森冷之意,從深淵盡頭傳來。

  在黃金城,那株巨木的葉海縫隙之中。

  他曾有過這種感受。

  黑暗,詭異,邪惡,陰祟。

  老人的笑聲依舊,只不過多了三分悲涼,哀悼。

  “只是我……無法看到這樣的畫面了……”

  灞都老城主望向身下。

  頭頂是萬鈞重城。

  腳下是無垠深淵。

  “我曾在推演命運之時,不小心窺見了一角未來的卦讖……”老城主望向自己的弟子,笑聲中帶上了三分顫抖。

  他將那個藏在心底深處的秘密,緩緩道出,“穹宇崩塌,天海倒灌,萬物迎來寂滅,天下生靈無處可躲。”

  說到這里,老城主閉上雙眼,深吸一口氣。

  “這就是灞都城飛升的原因……如果飛得夠高,能夠抵達云域穹頂之上,或許就能逃脫被毀滅的命運……”

  “而如今,我得以確信,當年誤窺的那角卦讖,并非虛假……”

  他緩緩睜眼,望向身下。

  “這里是白帝為灞都選擇的‘墳場’,一片寂滅,沒有一絲光明,這里……與我當年看到的畫面一模一樣。”

  火鳳耳旁,陡然響起了劇烈的轟鳴。

  一道巍峨的,憤怒的,震穿穹宇,綿延千里,以至于整座南妖域都能聽見的怒吼聲音,在天坑上方炸響。

  巨城在咆哮。

  “大師兄?”

  火鳳怔住了,一股巨大的壓迫感瞬間降臨,似乎有什么東西砸下來了,落在了大師兄的脊背之上,整座懸浮巨城,原先還能保持高出天坑一線,此刻“轟隆隆”開始了下墜,而那道與天坑幾乎重合的邊緣長線,則是“緩慢”歸于虛彌。

  “走!”

  灞都老城主那雙黯淡的眸子,迸發出雪白銀亮的光華,他渾身干枯的氣血,在這一刻重回巔峰,黑衫陡然膨脹,鼓蕩。

  火鳳愣了一剎。

  潛意識里的意念讓他展開了那僅存一半的天凰翼,在巨城墜落的最后一刻,他撞入泥濘瀑布,萬千翎羽刀鋒螺旋著切開一條猙獰通道,而回頭的最后一瞥……火鳳看清了天坑深淵里的景象。

  數以億萬計的暗影如魚如鳥,攀附在巨大天坑的石壁之上,任由泥濘沖刷而不曾動搖,托舉巨城的老人身上迸發出萬丈熾芒,這是火鳳平生僅見的輝光,在這一瞬竟可與黃金城上空的大日媲美。而在這道驟烈熾光照拂之下,這些污濁生靈尖嘯著顯形,猶如飛蛾撲火一般,瞬間將師尊淹沒。

  火鳳心中像是被一柄重錘,狠狠砸了一下。

  所有的悲傷,痛苦,情緒,在這一刻都被錘出了體外。

  他知道自己犯了一個錯誤……

  心魘的指引,讓他來見師尊一面。

  而這一面,則是真真正正的最后一面。

  生死一線之間。

  根本來不及思考——

  火鳳瞬息之間便以肉身撞破天坑泥濘,來到地面之上,在這一刻,他看清了那使得“大師兄”怒吼咆哮的物事。

  灞都城上空蕩漾出萬道波紋,撐起一座倒扣圓罩的妖力屏障。

  而在屏障之上——

  有一粒米粒。

  這顆纖細微弱到肉眼幾乎無法看見的米粒,放到手掌上,想要用兩根手指捻握,都頗有些難度。

  而就是這么一粒米,壓垮了整座灞都。

  這粒米名為“芥子”。

  須臾納于芥子,有無量之重,無量之威。

  而普天之下,能捻得動那粒米的,自然也只有一人。

  白帝。

  這位“重傷”至難以出山的皇帝,將整座芥子山都搬到了南妖域,他緩緩直起腰背,從躬身彎腰置放米粒的狀態中恢復,那襲人族儒衫隨風飄搖。

  一雙慘白沒有瞳仁的眸子,就這么木然盯著火鳳。

  白帝沒有說一個字。

  他抬起一條手臂,指尖綻放出一抹黑芒。

  這一切的速度,實在太快!

  快到肉眼無法看清。

  神念無法捕捉。

  一抹從天頂抵入地底的滅殺之芒,就這么貫穿天地。

  也貫穿了火鳳的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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