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洵大人,這是今日的卷宗。”
營帳外響起女子輕柔的聲音。
云洵揉了揉發酸發澀的眉心,“進來吧。”
雪隼抱著厚厚一沓子案卷,以肩頭撞開簾帳一角,緩緩入內。抬首第一眼,便瞧見大司首那張稍顯憔悴的俊美面容,她心頭咯噔一聲收緊,實在有些心疼,忍不住開口道。
“大人,您還是休息片刻吧……”
沒記錯的話,云洵大人,已是連續兩天未曾合眼了。
“放下吧。”云洵擠出一抹蒼白笑容,示意雪隼將卷宗放下即可。
整張狹長玉案已經被一沓又一沓的案卷堆滿,雪隼找了片刻,方才緩緩挪動一角,讓新的案卷有地方放下。
案卷是死的,人是活的。
如今草原的種種事務,多如牛毛,全由大司首一人包攬,這哪里吃得消?
即便是星君境的大修行者,心力也是有限——
因為過度勞累的緣故,云洵鬢角已生出兩抹斑白。
天都城里那幾位謀士,都是白發霜鬢,到頭來,誰有好結局?
看在眼里,疼在心中,雪隼咬牙重新將桌案上那沓子案卷抱起,語氣堅決道:“您好好睡一覺,這些事情睡醒再說吧。”
“胡鬧。”云洵皺起眉頭,一聲語調不重的厲喝,接著語氣放緩,柔和道:“將案卷放下吧,也就這幾日……王庭西行的那幾位可汗回到母河,這些案卷便可以挪交了。”
雪隼俏臉寫滿了委屈。
不是挨了大司首的罵。
而是她只能眼睜睜云洵大人,勞累至此,自己卻什么忙都幫不上。
“這段時日,辛苦你了。‘鷹團’和‘第八騎團’的管理事項,你都處理地很好。沒有你的話,或許我已經撐不住了吧?”
云洵抬起頭來,溫和一笑,那雙眸子仿佛能看破人心。
雪隼怔了怔。
“放心,我又不是傻子,自然是希望清閑的。畢竟選擇來到草原,就是帶鷹團謀一個太平安逸的未來。”云洵緩緩起身,伸出一只手,揉了揉雪隼腦袋,后者那張雪白小臉迅速攀滿紅暈。
雪隼囁嚅道:“大人您……注意身體……”
說完這句話,便猶如一只兔子,哐當一聲放下案卷,落荒而逃。
云洵忍俊不禁地搖頭一笑。
正當他準備重新坐下身時,一道帶著笑意的聲音悠然響起。
“雪姑娘說得對。”
“云大人,注意身體……還是休息休息吧。”
聽聞此音,云洵一時之間怔住了。
簾帳被拉開。
一襲黑衫的寧奕,緩緩入內。
隨寧奕一同踏入營帳的,還有一襲明艷紫衣。
“寧奕?”云洵看到前者,倒還算正常,看到后者,一時之間忍不住揉了揉雙眼,懷疑自己眼花了。
“裴姑娘?”
自己離開天都之時,裴靈素還在蜀山后山,云洵是為數不多知曉內情之人。
在靈山,都未曾醫治好裴姑娘的神魂之傷。
這一入后山,可能就是一輩子。
萬不曾想,幾載歲月,恍若昨日。
方才送別,如今……便又是故人重逢。
也正是此時,云洵才猛地想起來,其實自己來到草原,已經有好些年頭了。
并非是歲月短暫,而是自己走得太匆匆。
春夏秋冬,彈指便過,日夜忙碌,渾然不覺。
“從玄神洞天出關之后,事情太多。”
寧奕帶有三分歉意,道:“時至如今,才有時間來到草原。”
“沒什么。”云洵搖了搖頭,笑道:“如果草原如今離不開你……那么我們也太失敗了。”
烏爾勒,如今已是這整片草原所有荒人的信仰。
其實在某種意義上,云洵說得很對。
寧奕并不適合頻繁出現,即便是在母河那些權貴的眼中,烏爾勒這如真神般的形象能夠保持,不是因為其他原因,而是因為幾次重大事件,那無比及時,恰到好處的出現——
雪鷲部落謀反,青銅臺政變。
源煞災變,東皇復仇再臨。
西方邊陲淪陷,母河內部誕生叛亂。
寧奕的每一次出現,都在母河瀕臨絕望傾塌的最后一刻,于絕望之際,力挽狂瀾……而太平之際,這位“傳奇君主”,不妨便消失于浩渺煙雨中。
神靈之所以是神靈,偉大君主之所以是偉大君主,便是因為那份不可褻瀆的“距離感”。
作為信仰的本主,寧奕在踏入草原的那一刻,便感受到了一股極其強大的力量,在虛無之中,向自己加持而來。
草原荒人每頌念一聲烏爾勒,便有一縷愿力,繚繞在赤土之上。
在這片土地上,香火加持,寧奕心中陡然涌現出自己戰無不勝的信念……他終于明白當年太宗皇帝,為何在天都城屹立不倒。
坐上真龍皇座之后,整座大隋天下的愿力香火,都加持在一人之上。
萬民信仰,才是對皇帝最大的“加冕”!
“西境邊陲,爆發了一場十分嚴重的妖潮。”
“妖族天下似乎引起了一場十分劇烈的震蕩,作為皇帝博弈意志的棋盤,就是最好的體現……一股前所未有的妖潮凝結,襲擊了邊陲高臺。象征母河王帳上三族的草原王,帶著麾下精銳,向西馳援。”
云洵坐在玉案前,身子微微后傾,揉著眉心,看起來似乎是放松,但語氣卻甚是緊迫,“西邊陲交接而來的事務,母河王帳的決策,還有鷹團騎團的任務……都壓在這張桌子上了。所以,我現在是真的無暇休息。”
“更何況……”
他望向營帳外,緩緩道:“現在草原,是這個樣子,誰敢休息?”
營帳外的世界。
一片浩蕩青冥,籠罩在穹頂之上。
“前不久一場異象,席卷草原,我們推測是與倒懸海的震動有關……”云洵注視著寧奕面容。
寧奕神情微妙,輕聲道:“龍綃宮出世了。”
云洵低眉笑了笑,臉上浮現出果然如此的神色。
“‘元’大人從沉睡中蘇醒了。他給草原籠了這么一層……屏障。”
云洵頓了頓,道:“姑且就稱之為屏障吧……從那之后,我們不斷試圖溝通天啟之河河底,始終沒有得到回應。所以對于草原穹頂的‘青冥’是為何物,實在是不得而知。”
寧奕以空之卷開門,來到草原的那一刻,便注意到了這道異象。
天啟之河的首尾之處,有光柱垂落,撐開蒼穹。
一道光罩,將草原籠罩其中,波瀾壯闊足足綿延數千里。
“看來龍綃宮的出世,驚動了‘元’……”寧奕與丫頭對視一眼,喃喃說道:“這趟我來草原,就是為‘元’而來。”
兩千年前,獅心王麾下的那位陣紋師,便是從沉睡中蘇醒的元!
北境長城的陣紋,便是由他親手設計……而巧合的是,龍綃宮的陣紋,元也無比了解。
從靜室壁龕來看,元不止一次抵達過龍綃宮,尋找阿寧的蹤跡。
元跨越青銅殿陣紋,越過蛇甬,漫步于白銀城,黃金城。
而且,他還掌管著“空之卷”鑰匙。
某種意義上來說,在寧奕未接手空之卷的那段時間里……元便是龍綃宮不折不扣的主人。
“想找元,恐怕并不簡單。光罩籠下的那一刻,天啟之河河面上,也多了一層無比強大的禁制。”云洵搖了搖頭,道:“整條長河,似乎鋪了一面鏡子。陣紋也好,秘術也好,任憑小元山的符圣大人絞盡腦汁,都無法向‘元’傳遞訊息……元將天啟之河與外界隔絕,也將自己與外界隔絕。”
寧奕聞言,神情還算平靜。
他沒有告訴云洵。
龍綃宮的出世,意味著倒懸海即將迎來枯竭……傳聞中滅世的“終末讖言”,很可能就要降臨了。
元鋪開的那道青冥,還有天啟之河的鏡面,都是一種保護。
“你方才說,西邊陲爆發了妖潮。”寧奕敲打手指,接過云洵桌面上的一沓子案卷,沉聲問道:“怎么回事?”
他神念快速掃蕩。
“金翅大鵬鳥成為了妖族天下的霸主。西妖域棋盤被金烏大圣,以鐵血手段攏和。”云洵皺著眉頭,道:“那位金烏大圣,征服西妖域之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集結妖潮,對草原進行了一次前所未有的劇烈沖擊,即便有青冥屏障保護,邊陲依舊陷入苦戰,接連三波沖擊,每一次都險些沖垮邊陲高臺。”
說話之間,寧奕神念掃完了案卷。
西邊陲發來了數百封求援請書。
“好消息是,大可汗前不久突破成為了涅槃。他帶著其他兩位草原王,還有田諭,前去支援了。”雖說是好消息,但云洵神情并不樂觀,他搖頭道:“如果金烏大圣沖垮邊陲高臺,只能寄希望于元大人的復蘇。”
說到這里,他百思不得其解。
“西妖域這般動蕩,龍皇殿竟然坐視不管……眼睜睜看著西妖域棋盤淪陷強敵之手,那位北域皇帝,竟是自始至終,都沒有出面。”
關于這一點,他實在想不明白。
“那位北妖域皇帝,不會再出面了。”
寧奕一句話,讓處變不驚的云洵,神情萬分錯愕。
“龍皇隕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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