勐山的小鎮里,多了一些有趣的東西。
九叔出江的小船上,每次都會滿載而歸,多上好幾條跳騰的大江魚。
半山腰的某座小院里,多出了一個少年喝哈練劍的呼喊聲音。
時不時還會飄蕩出濃郁肉香。
甚至有人還看見了,這小院子墻頭披了半張虎皮。
勐山小鎮多出來的這些“有趣東西”,歸根結底……是因為來了兩位“異鄉人”。
慢慢的,小鎮都知道,山里最野最彪悍的那余姓小子家里,住下了兩位山外面的客人。
那個姓寧的男人,看起來身形單薄,卻是武力非凡。
是個能在江心撲殺大魚,深山獵殺大蟲的狠角色!
另外一位,則是讓小鎮沒那么反感“異鄉人”的真正原因。
那位姓徐的姑娘,實在是生得太好看了。
據說連鎮門口那條兇神惡煞見人便咬的狼犬,見了徐姑娘,都會換一副模樣,垂頭俯首,搖尾求憐,乖得不得了。
一傳十十傳百……
于是乎。
每日傍晚,整座小鎮十七八歲的青年,都會不約而同地聚集會首,蹲在某條山路隘口,心心念念盼著那位面帶黑色皂紗的徐姑娘采藥經過。
就算蒙著面紗,哪怕能看到窈窕背影一眼,也算是值了。
不過讓這些人心碎的是,這位徐姑娘從不會一個人返程。
無論多晚,一定會有個彪悍少年握著棒槌,罵罵咧咧,惡狠狠驅散灌木叢蹲著的那些不懷好意的家伙,誰都別想接近三分。
單單是這余青水,都還不算什么。
那位人狠話不多的寧姓異鄉人,也從不缺席,背負雙手,與徐姑娘并肩而行,兩個人路上有說有笑,以至于那走在最前面,攥著棒槌鷹視狼顧的野蠻少年……像是一條未栓繩的巡守狼犬。
倒也不是狐假虎威。
余青水雖然年少,但足夠勇猛,小鎮里的同齡人不敢惹他,前些日子村頭個頭最高力氣最大的鐵匠兒子,跟余青水打了一架,后者只是撿了一根桃木枝,便打得前者抱頭鼠竄,屁滾尿流。
勐山歲月很長。
春去冬來,彈指一剎。
對寧奕而言,這真是如夢似幻的一年。
自己失去了神性,失去了星輝,變成了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凡人”。
他也會饑餓,也會疲倦,但卻正是這種回歸平凡的生活……讓他心中變得無比安穩,仿佛有一塊石頭落地了。
此處似是故鄉,讓人心安。
寧奕甚至已經忘記了,自己還有神火劫這么一道門檻。
每日睜開眼,都是充實忙碌的一天。
余青水的觀想世界中,始終沒有出現足以突破世界觀的線索。
對寧奕而言,唯一真實,可以觸摸,可以感受,可以相信的人……就是徐清焰。
初見之時,是在蜀山感業寺。
此后總有一面壁壘,將寧奕和清焰隔開。
兩人相處最長的日子,還是在天都夜宴之前的那次逃亡。
命運起起伏伏,斷斷續續,在這座虛構而又夢幻的世界中,連上了斷點。
于是寧奕和徐清焰,去霧江捕魚,去勐山采藥,在安靜和無聲的配合中,變得愈發默契。
他心中時常升起錯覺……這一切都是真實的,并非一場夢。
尤其是晚上生起火,一家子人圍著小院談笑,這種感覺便隨著溫馨涌上心頭,無比真實。
寧奕仿佛真正融入了這個小鎮,感受到了這里每一刻的喜怒哀樂,將每一天的美好,都烙在心中。
山中歲月,真的很長。
沒有勾心斗角,沒有生死廝殺,只要你愿意,便可以在這里安靜地老去,睡到白發。
直到勐山小鎮的上空,落下第一片雪。
霧江江心,依舊一片寧靜。
寧奕依舊沒有追上過花婆婆。
阿婆病倒了。
這一夜星光燦爛。
小院沒有往日的喧囂熱鬧,小火燉著嗚嗚作響的泥壺,滿屋回蕩著藥草苦味。
平日里最愛笑的少年,臉上再也沒有笑容,跪坐在床榻一旁,眼神倔強,緊緊握著阿婆干皺的手掌。
寧奕和徐清焰就候在床榻旁。
阿婆瘦削面容擠出笑意,她是想讓自己看起來精神一些,但嘴唇一片蒼白,越看越讓人心疼……三人外出回來的時候,發現她從輪椅上前傾,倒在院子里失去意識,喂了藥后,才緩緩醒過來。
“我想……我的時辰快到了。”
阿婆聲音很輕。
“不許說這些不吉利的話,不就是摔了一跤!”
少年聽了這話,頓時紅了眼眶,惡狠狠道,“是不是前幾天喂你的藥,嫌棄苦,偷偷倒掉了?待會藥好了,我喂你一口一口喝下去。”
阿婆低眉笑了笑。
“藥不苦,水兒燉的藥,從來就不苦。”
少年身軀一顫,渾身繃緊,繃成了一根弦。
他咬著牙不說話。
其實是讓自己不要哭出聲來。
他知道,阿婆從來不會說謊話,每一句話,都是真的。
就像是很多年前,阿婆說江水要漲潮,會淹掉小鎮子,鎮子里的人相信了,所以逃過一劫。
阿婆還說,自己未來會遇到好心人。
然后自己遇到了寧奕和徐清焰,他們兩位,都是很好很好的人。
現在……阿婆說她時間不多了。
余青水重重甩了甩腦袋,假裝自己沒有聽見。
一只溫暖的手掌,落在少年腦袋上,緩緩撫摸。
老人笑道:“阿婆走了以后,你要好好照顧自己。余青水,你是很了不起的人,你以后一定會離開勐山。”
到這一刻,少年繃不住了。
他把頭埋在床單里,聲音嗚咽。
阿婆說……自己以后一定會離開勐山。
可是他現在不想離開勐山。
他想留在阿婆身邊,他想留在這里。
寧奕看著這一幕,心底深處,被狠狠戳了一下,眼神變得黯淡起來……這一年來的朝夕相處,他已經將阿婆當成了自己的“親人”。
這位慈祥溫和的婆婆,有著超凡的智慧,時常在自己陷入瓶頸之時,給予指點。
“水兒,我要和小寧先生,徐姑娘,單獨聊一聊。”
老人輕輕拍著床榻上少年的脊背,柔聲道:“你去院子里等一會,好嗎?”
余青水滿臉淚痕,帶上了里屋的門。
漫天星光,落在床榻那張蒼老的面孔之上。
阿婆望著寧奕,徐清焰,眼中帶有無限笑意。
“小寧先生,你一直以為這是一場夢……”
“但其實,這一切都是真的。”
寧奕怔了怔,這一刻的他,還不明白阿婆的意思。
“山中無歲月,我無法證明,如今的勐山,是在哪一年,哪一月……”阿婆喃喃開口,“或許,你已經覺察到了異常,這個小鎮里的人,都很古怪吧?”
“孟九出江,從來不會觸碰江心……他是一個啞巴。”
“花婆婆采藥,遇人便攔……其實,她是一個聾子。”
阿婆笑了笑,“至于我,更不用說了,我無法下地,無法行走。如果你觀察地再仔細一些,這個小鎮里的人,全都有著各種各樣的殘缺……我們每個人的‘命’,都不是完整的。”
阿婆說的這些。
寧奕早就發現這樁怪事了……但在這個鎮子中,還有例外。
余青水。
這個生龍活虎,生機無限的少年。
阿婆看出了寧奕的心思,聲音沙啞,疼惜道:“他的命吶,是最差的。今天過去,未必能見到明天的朝陽。每活著度過一天,都是上天對他命運的恩賜。”
“這是……什么意思?”
“我們的命,是殘缺的。他的命,是斷掉的。”
阿婆輕聲道:“或許他的命運很完整,但……也很短暫。如果不離開勐山,那么要不了多久,他就會死去。”
“勐山霧江,有樣東西,鎖住了我們所有人的‘命’。”
阿婆忽然竭力坐起身子,她剛剛開口,便劇烈咳嗽起來,徐清焰連忙遞了一條白帛,老人用力捂住嘴唇,一陣喘息后,白帛滲出觸目驚心的紅色。
“下個月……會漲潮……”
她每說一個字,似乎都要將心肝咳出來似的。
阿婆抬起眼,盯著寧奕,老人枯瘦的額頭,鼓蕩起根根青筋,一字一句,道:“江底的東西會出現。”
說完這些,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阿婆咧嘴笑了笑,重重地吐出一口氣來,滿意地抬起頭,看著投過窗戶,落在自己面頰上的星光,眼神逐漸變得模糊……對她而言,說出這些話,似乎需要很大的決心。
“今晚的月色真好啊。”
阿婆面色浮現了一抹紅潤。
這一次,她聲音輕得像是風中一吹就散的絮。
“山中歲月真長吶……”
“待在這里,好久好久了……”
老人臥在床榻上,縮起身子,像是一個嬰兒。
她笑著伸出一只手,輕輕搭在徐清焰手上,如孩童般晃了晃。
“帶我去山頂看一看吧?”
女子緩緩蹲下身子,滿面濕潤,她聲音嘶啞,輕輕應了聲。
“好呀。”
小院落的三個人,背著阿婆,登上勐山。
山中歲月長。
不知不覺,便是離別。
(ps:這章難寫,所以細細雕琢,更新晚了些。待會還有一章。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