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圣離開了人間。
這一次,換成周游,坐在樹界殿堂王座,鎮壓背后那塊石板。
山主等了五百年,等來了“至道真理”的參悟者。
有周游在,鎮壓深淵的樹界殿堂變得更加牢固。
道祖讖言,只需要一句話,幾個字,便可以最大程度地完成周游的意愿……搬山攔海,重燃天日。
某種意義上,言出法隨是最萬能的“神通”。
拔罪劍從周游腰間緩緩懸浮而起,自行插入石匣所在的縫隙之中,命運繚繞成絲線,一縷一縷向著黑暗深淵內抵斬劍氣。
“周游先生……”
寧奕道:“這一次,你不會如山主那般孤獨了。我們會時常陪著你。”
龍綃宮還有很多禁制,很多陣紋,需要刻錄,鉆研。
如今丫頭也得以離開后山,青銅殿和四圣城的陣法,就需要她來記錄了。
“好。”
白發道士有些疲倦地笑了笑。
他緩緩閉上雙眼,道袍的顏色一點一點變得黯淡,如先前山主鎮守深淵一般……熾烈的至道真理光芒緩緩消散,在石板徹底破碎之前,他需要內斂全部力量,將自己融化于“寂滅”之中。
空中那輪柔和的大日,一圈一圈,蕩漾著光明潮汐。
白發徐徐染成黑色。
周游閉目之后,則是緩緩坐為一尊石像,只是眉心之處,與拔罪劍形成一縷牽連,震蕩迸出絲絲縷縷的漣漪。
寧奕三人,不再開口打擾,向著光明殿堂內新的鎮守者行了一禮,然后便就此退去。
光明搖曳。
籠牢死寂。
嚼著草根的猴子,目光無神,怔怔看著穹頂。
雖在籠牢中,可仍然可聽聞后山世界的風吹草動……從寧奕方才踏入猴林的那一刻起,他便知曉了將要發生的一切。
一時之間。
空曠回憶……越過漫長歲月,涌入腦海。
石門再次轟隆隆地開啟。
這一次,寧奕捧著陸圣山主的石匣,來到了光明籠牢之前。
他剛要開口,就被大圣打斷。
“小寧,陸圣的事……我都知道了。”
大圣爺那張猴臉,此刻看起來頗有些憔悴,聲音沙啞道:“你不用再說了。”
寧奕默默將石匣放在地上。
“前輩,這是您的兵器。”
“沒有再見一面……真是遺憾啊。”
寧奕的聲音也有些嘶啞,“這是山主離去的時候,所說的話,如今他不在了,由我來轉述給您。”
猴子咧嘴,無聲笑了笑。
他怎么也想不到,重新找到自己的兵器,心中竟然連一絲喜悅都沒有,甚至還有酸楚涌出。
這是怎么回事?
明明早已成就神靈之軀,無喜也無悲。
而且,與陸圣初見,到如今……不過是區區的五百年而已。
在自己漫長生命中,這彈指瞬過的五百年,就像是一朵閃逝即過的浪花。
那個家伙死了。
自己心中……涌出了名為不舍的情緒。
更多……還有愧疚。
猴子有些后悔了。
如果時間可以倒流,再次在后山見到陸圣這個臭小子,他不會再傳授他純陽氣,也不會再讓他立下尋兵誓約。
因為自己,陸圣犧牲了太多。
而猴子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自己欣賞的年輕人,在另外一座籠牢里,成為另外一個自己。
“是啊。”
大圣始終低垂著腦袋,沒有去看寧奕,始終垂首凝視著地面,此刻用力揉了揉猴臉,深吸了一口氣。
“沒有再見一面……真的很遺憾。”
這世上。
有些人錯過了,就不在了。
“大圣……”
寧奕頓了頓:“我還帶了一位,很重要的人。”
裴靈素取出琉璃盞。
棺主的魂魄,就棲居在琉璃盞中。
在樹界殿堂目睹楚綃陸圣羽化之后,棺主便似乎陷入了沉寂,之后一路,不再催促寧奕,也不再發出神念。
如今,寧奕帶著紫山始祖,來到了猴子面前。
萬萬沒有想到,琉璃盞內仍然一片寂靜。
這與寧奕想象中的“舊人重逢”,并不一樣。
猴子沒有抬頭,只是低垂著腦袋,像是一個閉關坐定的老僧,禪定入神,在裴靈素取出琉璃盞后,便不再抬頭,不再視物,雙目緊閉。
當真如一座石雕。
石山內,燭光搖曳,殘火凋零,奄奄一息。
不見,不聞,不問,不想。
“大圣?”
寧奕大失所望。
“以您境界,難道看不出,這燈盞中是誰的魂魄?”
如今的寧奕,見到了所謂的不朽,也見識過了所謂的神戰。
他太清楚大圣的實力了。
即便用“超脫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來形容,也不過分。
這世上哪還有什么寶器,能遮住大圣的赤睛?
只是……面對寧奕的質問。
猴子依舊一片死寂。
寧奕索性盤膝坐下,在大圣面前,隔著數丈牢籠,將燈盞捧起,咬牙道:“陸山主離去人間……您未見最后一面,這已是一大憾事。如今棺主來了,您不愿見,難道世事非要錯過,等到只剩遺憾,才覺得追悔莫及?”
傻子都能看得出來,紫山和蜀山緣分糾纏,命運相連。
而一切溯本尋源,皆是因為這二人……當年發生了什么,寧奕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他只是可以確定一點。
若他是棺主,一定會非常失望。
所以……這是寧奕第一次,對猴子語氣如此強橫。
寂滅老僧般的大圣,緩緩抬眸。
他目光掠過琉璃盞的那一刻,有那么一剎的顫動,待到望向寧奕之時,便只剩下冷漠。
“棺主的魂魄與肉身離散了。”
“紫山風雪原,千萬具古棺,無一藏有肉身……”寧奕豁出去了,與猴子對視,像是一頭倔強的牛犢子:“我說的這些,您應該都知道吧!”
大圣默默攥攏十指,沒有回應。
寧奕便繼續開口,“棺主找不到肉身,魂魄便只能游離在外,即便成就神位,又能如何?一縷亡魂,寄身風雪……既然您守著她的肉身,為何不愿相見,不愿開口,不愿面對?”
琉璃盞顫了一下。
石山穹頂,潑灑大片大片的光明,落在一口黑棺之上,那口黑棺……沒有灰塵,被擦拭得干干凈凈。
黑棺未曾打開。
但已不需要打開。
在得知棺主魂魄走失,找不到肉身棺木之時,寧奕第一時間就想到了這口棺。
猴子被關押在這死寂囚籠中,不知多少年孤獨煎熬,從未讓這口黑棺蒙塵,而后來即便酗酒,終日酩酊大醉,也會記得擦拭棺木。
萬年如一日!
這該是何等的在乎,珍重?
琉璃盞中,有一道女子聲音,輕輕傳出。
“猴子。”
“……是真的嗎?”
棺主開口的那一刻,猴子連忙閉上了雙眼,不去看那盞燈。
命運長河的“神跡”,在開口的那一刻,便已經發動了。
只是。
在同樣身為不朽神靈的大圣面前,棺主并沒有得到答案,籠牢內的一切都是混沌,那口棺是混沌,那只猴子……亦是如此。
其實。
命運長河沒有得到答案,亦是一種答案。
這世上,只有正確的“解”,才可能會被隱藏起來。
籠牢內,被光明照拂的黑袍枯猴,緩緩背轉過身子。
無論寧奕再做任何嘗試,都無動于衷。
仿佛真的化為一座石雕。
片刻后——
“寧奕。”
琉璃盞內的神念,輕輕開口。
“不必再費心了。”
紫山始祖有些倦了,道:“一縷神念,不可在外久留。既然他不愿意相見,便送我回紫山吧。”
寧奕咬了咬牙。
他仍是行了一禮,躬身將石匣往前推了推,推入籠牢之中,轉身離開。
丫頭捧著琉璃盞,走得很慢。
一步三回頭。
那只猴子,終究是枯坐在籠牢中,沒有開口挽留,沒有回首相送。
離開后山。
石門轟隆隆閉合,這次的聲勢比先前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劇烈。
寧奕試著再開石門,卻發現后山被一股無形神力封鎖了。
大圣是不想再看到自己了?
他有些自嘲地笑了笑,與捧著琉璃盞的丫頭,緩緩離開后山。
這一次經過猴林,萬音俱寂。
猴子們自發地保持了安靜,悉數落在樹干枝頭,這一次它們直立起身子,眼神中既有悲傷,也有困惑,目光匯聚在琉璃盞搖曳的火光之上,等到寧奕三人走后,又不解地望向后山禁地那扇死死閉合的石門。
石門落下的那一刻。
籠牢重歸寂靜。
猴子沐浴著像是施舍一般的一線天光,緩緩從寂滅當中復蘇,他的每一根毛發都炸了起來,額頭青筋鼓起,牙齒咬得幾乎快要爆碎炸開,唯有在獨處之時,他才能展露出萬般暴怒,宛若戰神的一面。
“轟”的一聲——
飛起一腳,踢得光明籠牢變形,只是如之前那般,籠牢韌性逆天,根本無法摧破。
猴籠上方,無數雷光,匯聚而來,化為金雷。
猴子汗毛倒立,怒斥一聲。
“呔!!!”
他一把抓起石匣,震腕一抖,做當頭棒喝之狀。
這一棍,對著穹頂金雷砸去。
雷海之中,逆天而上的猴子揮舞長匣,并沒有出現籠牢應聲破碎的場面——
滾滾劫光,將猴子劈得皮開肉綻,重重跌落。
一灘煙塵中,猴子躺在地上,手心死死攥著狹長石匣。
他低聲地,自嘲地笑了。
歷盡雷光,塵劫,歲月侵蝕……
這枚石匣,死死鎖著那根棍棒。
就如這座牢籠,死死鎖著自己。
(還有一章。可能會有點晚,等不了的可以先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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