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界的熾日,落下飄搖光雨。
未成神靈,終有大限。
陸山主的生命,其實早已走到了盡頭,只不過因為后繼者并未出現……于是依靠著這股不滅意志,死死壓制著樹殿背后的黑暗深淵。
如今。
后繼者有了。
陸圣望向周游,輕聲笑道:“我有話對你說。”
熾日輝光,將羽化的陸圣,與白發道士籠罩在內。
片刻后。
周游神情復雜,從熾日余暉中緩緩走出。
陸圣也走了出來,望向千手,裴靈素……二人都感受到了一股溫暖的力量,冥冥之中,指引她們前行。
熾日輝光之下。
陸圣拍了拍二人肩頭,同樣輕聲交代了幾句。
幾句之后,千手的眼眶隱約變得濕潤起來。
丫頭則是望向對自己恩重入山的師尊,眼神既有不舍,也有祝福。
最后,終于輪到了寧奕。
“我死之后,周游會鎮壓樹界。但即便有他,倒懸海枯竭,終究難免。”
陸圣說的第一句話,便讓寧奕神情一凜。
山主……這是在交代后事嗎?
熾日之中,高大男人回頭望了一眼石板。
漫長歲月過去,連接原始樹界的通道,縫隙越來越大。
“那頭小饕餮,我放回了妖族。她本心不壞,是阿寧從樹界帶回來的生靈……如果有一天終讖降臨,單靠一座大隋天下的力量,是不夠的。”陸圣望向寧奕,沉聲道:“你需要聯合所有人……一起對抗黑暗。”
聯合所有人……對抗黑暗。
寧奕沉默了一小會,決定坦白。
“山主,倒懸海枯竭后,大隋會北伐。”
天都,天神山,將軍府,草原……早已做好了準備。
只等倒懸海枯,光明皇帝留下的禁制破散,大隋鐵騎,便會北上討伐妖族……龍皇既已死在了樹界,那么北妖域便不足為懼。
唯一剩下的大敵,便是東妖域芥子山的白帝。
寧奕要殺他,沉淵要殺他,太子要殺他。
“北伐勢不可免,白帝……必須要死!”
寧奕盯著山主眼瞳,他太明白山主想對自己說什么了……在天海席卷的末日終讖之下,無人可以幸免。
可是有些仇,必須要報。
有些人,他非殺不可。
陸圣聽了寧奕的話,忍不住笑了。
山主眼神中也有殺意顯露,他沉聲道:“白帝,當然要死!就算他手上沒有‘滅字卷’,也是罪該萬死!”
以白亙先前轟炸樹界試圖毀滅一切的行為來看,這種人,根本不會在意所謂的末日終讖。
不僅要死,而且越早殺死越好。
若是影子降臨,他或許會倒戈背叛人間,將芥子山,化為毀滅此間的助力。
“至于北妖域……”寧奕沉默了一會,道:“您放走黑槿,是為了說服火鳳嗎?”
陸圣笑而不語。
山主忽然想到了一個很重要的事,連忙問道。
“那枚石匣……你打開了嗎?”
石匣。
寧奕這才想起自己還有這枚石匣。
他輕嘆一聲,道:“走得匆忙,還未見到大圣。這枚石匣,我先前試了試,或許是境界氣血不夠……以如今實力,根本無法開啟。”
的確。
寧奕這一來一回,幾乎沒有一刻是停歇的。
他找到楚綃,便連忙將人帶回來了……只是聽聞石匣未開,陸圣眼中有失望之色浮現。
“怎么,山主您難道未將石匣打開嗎?”
寧奕有些訝異。
陸圣搖了搖頭。
“這枚石匣,鎮壓光明樹殿,已有數萬年之久。”山主輕聲道:“我在此地找到了它,卻無論如何……都打不開它。仿佛有億萬鈞神力塵封,匣中之物,不可展現人間。”
本以為,等到了寧奕,也便等到了開啟石匣的希望。
實在是寧奕這位執劍者的身份有些特殊……陸圣才對他寄以厚望。
但如今來看,卻是另有玄機。
“匣中……是什么?”
寧奕喃喃開口,手指撫摸著匣面。
這枚石匣,表面粗糙干糲,有如磨砂,但卻異常干凈,先前插入樹殿深淵,纏繞無數惡念,拔出之后,卻依舊純潔樸實,不曾被黑暗沾染。
“誰知道呢?”陸圣自嘲笑了笑,“倒懸海因為這枚石匣,平定萬年……我也很好奇,這里面的定海神物,究竟長什么模樣?”
寧奕凝視石匣,默默心想,猴子的兵器,似乎并不難猜……從砸劍的觀想圖來推測,這石匣內所裝的,應是棍棒吧?
一棍,杵定倒懸海萬年太平。
一棒,鑿碎天上地下,神仙鬼佛。
“等我見了大圣,便將石匣交付于他。”寧奕忽然問道:“大圣爺這樣的人物,若是能從牢籠里出來,所謂的末世終讖,難道還是無解嗎?”
這一問。
陸圣卻是沒有給出答案。
山主只是深深地望著寧奕,這樣的神情……寧奕在元身上見過。
這是看見了未來,卻又無法言說的神情。
寧奕笑了笑,道:“我明白了。”
“我只能說……末日終讖這件事情,沒有你想得那么簡單。”
陸圣笑了笑,道:“阿寧當年也是這么認為的,所以我們……都失敗了。我們在等一個正確的人,一個真正的希望種子。”
熾日開始震顫。
陸圣抬起頭來,極其艱難地開口,在天道阻力下,緩緩泄露一線天機:“至少……那個希望,不是大圣。”
那個希望,還能是誰?
已經不言而喻 寧奕默默握緊細雪。
“山主,葉長風先生曾授我劍術……他如今人在何處?”
“太宗皇帝葬在冰陵內的尸體不見了,虛云大師在石棺內坐化了……他們真的都死去了嗎?”
寧奕連忙開口發問,因為他看到山主的衣袂,在原先羽化程度之上,變得更加虛無縹緲。
伸出一只手,卻穿過了山主的身軀。
純陽金身,不可破滅。
而壽終正寢,也并非是以雷劫葬身的形式,這天地已經無法將山主摧毀,此刻的羽化更像是一種登仙,讓山主身軀內的純陽氣,重歸天地之間。
“陸山主!”
寧奕咬著牙齒,他還有太多太多的問題想問了。
蜀山的那些人吶,都很想再見你一面。
五百年了。
守在這里,人間欠你一份大恩。
那輪熾日,在樹界上空,緩緩擴散,不再精粹,像是一波徹底蕩散的余暉夕陽,將波光消融在萬丈綠葉之中——
“阿寧說過……我們終將重逢,希望她沒有騙人。”
陸圣指了指寧奕眉心,那新增的“時之卷”,笑著提醒道:“寧奕,接下來……那些問題的答案,還有末世終讖的解,就需要你自己來尋找了。”
寧奕怔了怔。
山主指向自己的時之卷……
答案,就在時之卷中?
樹界的熾日,化為虛幻瓢潑的光雨。
陸圣伸出一只手。
楚綃笑著上前,來到男人身旁,抓住那只手。
兩個人向著樹界之外走去,破碎的光與影,重新化為長階,將他們送向世界的盡頭,熾日懸掛的穹頂。
每走一步,溫暖光雨落下,紛紛揚揚的風雪也隨之掀起。
到了最后,已經分辨不出,那些是光,那些是雪。
兩道身影,逆著余暉,越走越近,最終在穹頂只剩下一抹模糊的光暈。
再后來,便如同冰雪一般,消融化散。
與之一同消融的……還有那輪大日。
光明樹殿,在陸圣消失的那一刻,開始了震顫。
黑暗石板的縫隙,發出憤怒的咆哮,龍宮海水飛快地掠入海眼,原始樹界的力量在壓抑萬年之后再度暴動……
也正是在這一刻。
一道很輕,但極其有力的聲音,在樹界上空響起。
“要有光。”
轟的一聲。
猶如神諭。
周游說,要有光。
于是這天地間消散的余暉,如時光倒流一般,重新匯聚,化為一輪嶄新的太陽,懸掛在樹界之上。
這輪太陽,與先前陸圣以純陽氣所凝聚的,有所不同。
同為金日,這輪太陽要黯淡一些,表面纏繞著億萬縷數之不清的金線,這是至道真理所凝聚的輝光。
在真理大日重歸穹頂之后,黑暗石板的掙扎更加激烈了。
石板前的年輕道士,白發被風吹得狂飛。
他伸出一只手,按入深淵之中。
第二句道祖讖言,迸發。
“海,不可逆。”
遠天響起齒輪撞擊的聲音,一千零二十四座青銅殿,咬合著撞擊著,死死將入口處龍吻堵住。
周游試圖以至道真理,止住倒懸海的傾瀉。
但很可惜……萬事萬物,都有極限。
正如陸圣所說的,海眼依舊在滲水,至道真理的阻攔,只是將這個過程盡可能地向后拖延。
遠方的光雨和風雪,落入這座凄冷幽暗的殿堂中。
這是五百年來第一次,破碎樹殿中,不再孤獨,有了三分溫暖。
風聲嗚咽,光與影交織著掠舞。
遠天的人消失在熾日中。
殿堂的人默默靜立。
舊人已逝,新人目送。
在百年靜默的樹界大殿里,上演著不為人知的悲歌。
當風雪熾陽散去,此地將重歸死寂。
周游緩緩向后坐去,至道真理,在其背后,凝聚成一尊金線寶座。
黑暗石板掙扎平息。
整座樹界不再震顫。
這個時代……完成了交替。
一輪新的太陽,重新在黃金城內升起。
(久等久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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