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奕……你說什么?”
幽暗洞天,一片虹光籠罩。
猴子神情凝重,雙手緊緊握住籠牢光柱,嗤然作響,一片煙霧升騰。
三丈之外的空地。
裴靈素正襟危坐,手握念珠,復述著話語。
“前輩……我感應到了‘陸圣山主’的氣息。”
西嶺清白山頂,寧奕死死盯著門戶。
他已在此處靜站了小半柱香時辰了。
至道真理纏繞的門戶背面,不可卦算不可推演……可偏偏自己的細雪劍骨,有了一絲震顫!
蜀山弟子,修行功法,乃是以老龍山心法為根基。
陸圣山主失蹤五百年,這五百年來,山門弟子踏遍大隋天下,想要尋覓山主蹤跡,一無所獲……而寧奕掠行妖族天下,同樣沒有尋到山主的氣息。
原因很簡單。
山主根本就不在兩座天下。
既不在大隋,也不在妖族……而是在倒懸海中!
“我不敢打包票,但至少有六成把握。”寧奕深吸一口氣,道:“丫頭,大圣……我踏入這扇門戶,不知念珠還能否發揮作用。若真找到陸圣山主,我會想辦法將訊息傳回后山。”
下一剎。
寧奕踏入門戶。
念珠感應切斷,裴靈素腦海中能觀想到的畫面,也隨之消失。
一點成線,勾勒成四面,黑暗中有了光,于是有了門。
千絲萬縷的神性,如紡織長線,凝聚編成一盞明燈,從門戶之中飄出,接著拎燈人緩步邁出——
寧奕向前望去。
當光明照亮黑暗中的牌匾。
當執劍者的古卷在深海開辟出一方穩定空間。
命運注定的錯過……在此刻重逢。
五年前,寧奕曾與龍綃宮擦肩而過,而這一次,他站在了龍綃宮面前。
腦海中連點成線的無數謎題,都與龍綃宮有關。
阿寧,執劍者古卷,拔罪,太乙救苦天尊……
相比于之前來到此地的周游,孔雀,紫凰,以及那兩位妖族皇帝,寧奕的神情是最鎮定的那個。
他比他們都要更先一步,看到了“龍綃宮”的存在。
那時候寧奕所看到的“龍綃宮”,并不是這個樣子的,寂滅在深海十萬里的世界盡頭。
那時候寧奕看到了萬千龍蛇,金光縈繞,煌煌若天地神庭。
那是全盛巔峰時期的“龍綃宮”!
寧奕深吸一口氣,意識到自己看到的畫面……已成不可追溯的過往。
泉客一族早已隕落,曾經無敵于世間的妖族霸主,已是歲月風化的翻篇歷史。
他望向那兩尊古神,心中并沒有生出畏懼,尊敬,相反……心湖竟然濺起了一些孤獨。
寧奕與那兩尊巨大神祇,產生了共鳴。
漫長歲月,孤守空城。
古城寂滅……他們也隨之一同寂滅。
寧奕緩緩漂至古神之前,伸出一只手,掌心與一尊古神眉心觸碰。
觸碰的那一剎。
古神眉心溢散出一抹輝光,死寂中竟然掙扎著生出了一縷復蘇的跡象。
寧奕神海中,熟悉的畫面再次浮現。
參天古樹,悠揚笛聲。
遠天洶涌澎湃的戰鼓。
蝗蟲過境的遮天白骨。
無數嘈雜的聲音,連綿成一片地獄,似乎有烈火焚燒,有狂風刮骨。
這些加在一起,都沒有壓過那個很輕的聲音。
那個聲音在心底最深處響起,烙刻在骨子里,流淌在血液最深處,只要閉上眼,聲音就會在顱骨最深處震響。
“……醒過來。”
整座龍綃宮,轟隆隆隆震顫起來,海水簌簌從龍吻中噴吐而出。
古神努力睜開雙眼,而展露在寧奕眼中的景象,僅僅是青銅眼皮緩慢地鼓動了一下。
四卷天書神性磅礴向著這尊古神掠去。
但片刻之后,那個心底最深處的聲音,語氣黯淡地嘆息。
“這些神性……還不夠啊。”
于是。
所有復蘇的跡象便如曇花一現,遺憾地徐徐落幕——
震顫的龍綃宮,抬起些許的地基,重新落回海底。
寧奕緩緩收回手掌,凝視著這座巨大宮殿。
“不知為何,雖然神海感受到了巨大的壓迫。但我并不覺得此地兇險……”寧奕輕聲自語,皺眉道:“這座龍綃宮,果然與執劍者傳承有關。想要開啟這里的秘密,四卷天書的神性,似乎還不夠。”
自己集齊八卷天書,才能真正喚醒這座寂滅宮殿么?
龍綃宮與執劍者傳承有關……那么,便與自己母親有關!
寧奕眼神一亮,緩緩掠至龍吻入口之前。
“拔罪劍氣……周游先生在此地出劍了!”
寧奕環顧四周,一片虛無寂滅。
看來周游已經先行一步,踏入龍綃宮了。
他并不急著入宮,而是懸浮在滾滾海流翻騰的龍吻之前,盯著虛空。
寧奕看出了一絲端倪,低聲道:“此地還有妖修氣息,和戰斗痕跡。”
此地爆發過兩場戰斗。
周游的那一劍,幾乎是瞬殺。
而這場戰斗,則不太一樣。
兩頭大妖,在龍綃宮前大打出手,而這兩位妖修的氣息,自己并不覺得陌生。
寧奕盯著虛空,神念捕捉到破碎的海流。
一縷七彩華光,一縷紫色凰火。
水落石出。
這二人,果然都是老熟人了。
“孔雀,紫凰……這二人曾在此地發生過爭執。”
寧奕冷冷笑了,前因后果,也差不多明了。
龍綃宮出世,大造化出世!
兩位妖域皇帝,又怎會白白看著對方攫取造化,那必定是互相算計,雙方妖圣在此遭逢……
“周游先生躲在暗處,一劍雙殺?”
寧奕重新掠回龍吻入口,推測出這么一個可能,手指摩挲下巴,忍不住笑道:“還真是倒霉蛋啊,被拔罪斬了,連一絲氣息也沒有留下。”
逆斬命運之劍,出劍之后,沒有留下鮮血、尸體,只留下了一片沸亂虛無的破碎空間。
搖了搖頭,寧奕收斂笑意。
不知為何,他隱約感覺到有一絲不妙。
“若踏入龍綃宮……還須千萬謹慎,不可大意。”他一只手按住細雪,緩緩踏入龍吻光幕之內。
“陛下,您要親自去倒懸海?”
金衫童子神色震驚。
白帝面無表情,在芥子山皇殿一旁的落兵臺刀劍器座旁,端詳一把把沉眠側架的寶器。
白帝目光緩緩凝聚,伸出一只手。
年輕之時,征戰妖域!
他武力蓋世,精通諸般兵器,但唯獨偏愛的,乃是坐落于兵臺最上方的……那 桿方天大戟!
此戟名為“折月”。
當年與大敵生死廝殺,幾次沐血奮戰,都是折月陪伴白帝。
肉身成圣,橫推諸敵,折月便再也沒有出戰過。
“嗡”的一聲,厚實而沉重。
白帝將折月從臺座上拿起,平靜望向金烏大圣,道:“龍綃宮造化可以不拿,斬我神念者……必須要死。”
此仇,乃是他與遞劍者之仇。
堂堂一位皇者,到這一步,還縮在妖域?
“吾平生遺憾,便是兩座天下有倒懸海隔閡……否則當年便將人族太宗,北境裴旻,斬于戟下。”
白帝握住折月,緩緩走出大殿,站在芥子山頂,大袍飛揚:“而今人族生死境,敢入倒懸海,吾便將他斬之!”
“那人真是寧奕么。”金烏大圣沉默道:“短短五載,怎會成長至此……”
“是不是他,已不重要了。”
白帝輕聲道:“若寧奕敢入龍綃宮,便一定要死。”
竊走自己生字卷,殺死自己獨子,獨女,壞了自己造化,在灞都城對著自己眉心遞了一劍。
大隋妖族,天上地下,沒有人……比他更想要寧奕死。
“陛下,您已經做出決定了么?”
北妖域,十二根擎天柱影,映射之地。
一身黑色華服的中年龍皇,望向火鳳,以及灞都城一脈弟子。
“白亙不會放過出劍人。”
龍皇幽幽道:“我自然也不會,斬落神念的仇怨,在龍綃宮起,在龍綃宮結。不管那人是不是寧奕……他都必須死。”
操縱棋盤的布局者,需要無情,需要冷漠,需要理智。
但有些時候,成為一位皇帝,胸中必須長燃怒火。
“龍有逆鱗,觸之則怒。”
中年男人抬起一只手,十二妖神柱齊齊震顫,無論從何種角度來看,都是撐起北妖域半天蒼穹的寶器,此刻終于蘇醒。
傳聞中這十二妖神柱,封印了龍皇當年平定北妖域的十二位大敵,這些大敵戰敗之后,妖骨被拔出,妖血被封鎖,煉制成器,威懾天下!
此刻,這巍峨恢弘的妖神柱一根一根拔地而起,緩緩縮小,隨心而行,最終化為十二柄粗細均勻的袖珍石簡,列陣在龍皇面前。
扭曲虛空的時之力,在十二枚妖神柱內流淌。
時之卷,已經被他完美煉化。
此刻的龍皇,已不是那個垂釣云海之上的蓑衣老者,他的氣息,精神,都拔升到了極高的程度……
時之卷加持下。
他回到了“巔峰”。
只不過,那根暗金色手杖仍在掌中,這位皇者在早年受過無法治愈的傷勢……即便有神通加持,走起路來仍然一瘸一拐。
這也是白亙戲稱龍皇老瘸子的原因。
即便有時之卷回溯身體狀態,斷腿傷勢依舊無法彌補,這是龍皇心中始終不能言提的陰翳。
在北妖域,誰若敢譏諷龍皇瘸子,將會連同背后族群,被連根拔起。
龍皇輕輕吐出一口氣。
他淡淡道:“若白亙敢入龍綃宮,我與他之仇怨,也該畫上句號了。”
“既如此,火鳳有一請求。”
火鳳雙手抬起,躬身道:“還請陛下帶上我……”
龍皇微微一怔。
“準確地說,是我們。”
火鳳背后,灞都城弟子齊齊躬身行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