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荒云海。
大墟的日出,極其絢爛,漫天霞光逆著蒼宇落下,在云海上方折射,猶如一面千層幻鏡,層層倒映。
坐在鯤魚背上的白衣謫仙,微微偏轉頭顱。
一扇極其狹窄的門戶,在虛空中沸騰燃燒。
“洛兄,瞧瞧看,是誰來了?”
寧奕笑瞇瞇從星火門戶之中走出,點燃神火之后,他對于“空之卷”的掌控力已經抵達了一個極高的境界。
兩座天下,去過的地方,開一扇門戶,都不是難事。
當然,距離越遠,消耗神力越大。
對于神火的“撼動”也越大。
如猴子所說,寧奕的神火只剩下最后的一縷,無論如何也不會變多,無論如何也不會變少……這是極限,也是無限,外力如何干預都不可擾亂這份神火的“壽元”。
按理來說,寧奕本該節省每一份力量。
但……他既然許下了承諾,便一定會完成。
洛長生怔住了,滯滯望著從門戶內裊裊走出的素裙女子。
謫仙很少會有這般失態的模樣。
李白桃來到謫仙身前,她已經知曉了寶珠山所發生的一切,以及洛長生甘愿留守妖族北荒的事情。
李白桃坐在木桌前,她平靜注視著木桌那端,為年輕男人斟酒換盞的“自己”。
洛長生連忙反應過來。
他輕輕叩指,眉眼柔和的“李白桃”,斟酒動作緩緩歸于凝滯,一層煙雨霧氣掠過,展露出一張麻木的,斑駁的木偶人面。
正主李白桃,低聲笑了。
原來自己不在的時候,他便用假人木偶,凝成這副模樣,端茶,遞水。
年少初遇,一見歡喜。
喜歡是這個樣子的,不需要理由,只需要追隨感受。
于是她從南疆跨越四境,將所有的青春年月,都用來追隨這位年輕謫仙了。
一心求道的洛長生,走得很快,不僅僅是在修行境界上走得很快……她無論怎么去追逐,似乎也無法追到這位謫仙,無法得到一個答案。
后來。
全天下人,都以為謫仙死在了寶珠山。
她的心也碎在了寶珠山……監察司牢獄的暗無天日,紅拂河桃花源幻境的暗渡明囚,每一日的呼吸都沒了意義。
直到今日。
李白桃迎來了屬于自己的真相大白。
洛長生沒有死。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手指顫抖,接過假人玩偶所傾倒的酒盞,替洛長生倒了一杯,緩緩推了過去。
“你怎么來了?”
看得出來,洛長生顯然沒有料到會有這么一幕。
謫仙神情有些倉促,但依舊保持著語氣柔和,認真催促道:“北荒可不是什么太平地,不宜久留……白桃你,還是速回大隋吧。”
沒有回應。
李白桃抬起頭,雙手捧著酒盞,無比平靜地望向洛長生。
謫仙焦急道:“寧奕,你怎么能如此行事……將她送到北荒,實在太莽撞了。”
“與寧奕無關。”
聲音響起的那一刻,謫仙真正的怔住。
女子喉嚨里的聲音,很是沙啞。
“是我要來的。”
她抬起頭,盯著洛長生,一字一句問道:“關于寶珠山所發生的事情……你當真不準備說些什么嗎?”
這個女子,一直在大隋等自己。
所有人……都以為自己死了。
洛長生竟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么了,他微微啟唇,欲言又止,一時之間思緒萬千,直到坐在對面的李白桃,雙手捧杯一飲而盡,呼吸變得沉重起來。
數息之后。
女子甩出了一個響亮的耳光。
“啪”的一聲。
這是謫仙平生第一次,被人打了巴掌。
玄螭大圣,金烏大圣聯手……亦沒有傷到他。
這個巴掌,聲音很清脆。
李白桃的發絲垂落,蓋住這張英氣又透著嫵媚的面容,女子微微喘著氣,酒香彌漫。
“洛長生……混蛋……”
這也是謫仙平生第一次,被人用混蛋來稱呼。
洛長生愕然地看著眼前女子,滿飲之后的李白桃,面頰確實緋紅如桃,眼中有歡喜,有痛苦,有憤怒,有釋然……這是一雙嘗盡辛酸喜悲的雙眸。
此刻的開心是真的,憤怒也是真的。
“你知不知道,我一直在等著你?”
“你知不知道,羌山在等你,神仙居在等你,你的師父姜玉虛,羌山山主……大隋有多少人盼著你還活著?你知不知道?!”
咣當一聲——
酒盞被女子重重砸在桌面之上。
李白桃的氣勢,完全壓過了對面男人,盤膝而坐的年輕謫仙,一時之間無言相對,眼神愧疚。
選擇在寶珠山一戰之后隱聲匿跡,是無奈之舉。
避世,是為了保護李白桃,也是為了保護自己的宗門,親人。
他輕輕嘆了口氣。
“對不起。”
“對不起?!”女子聲音陡然提高,惡狠狠道:“老娘來北荒云海,是來聽你說這一聲對不起的嗎?”
洛長生有些傻眼了。
他看著素裙女子,拔刀出鞘,啪啪啪把腰刀拍在桌面上,一副殺意凜然的樣子。
本以為是興師問罪。
但現在看來……李白桃是真的有些喝醉了,此刻都拔刀了,難不成是要將自己大卸八塊?
“你……你想聽什么?”
謫仙大為頭疼,他向著寧奕投去求助的目光。
寧奕佯裝沒有看見,以手扶額,一陣長吁短嘆,極其虛偽地唉聲嘆氣道:“哎呀這古卷力量負荷太大了……那什么,我就不打擾二位團聚了……”
干脆利落的關門。
毫不猶豫的跑路。
這扇星火門戶,是實打實消耗了大量神火力量。
打穿兩座天下,開啟北荒一扇門戶,可不是易事——寧奕的空之卷要陷入相當漫長的一次凍結時期,至少在一個月內無法進行大規模的跨越空間之舉。
洛長生神情甚是錯愕……心想寧奕這廝竟然這么不講義氣,說跑路就跑路了?
這李白桃,真的就不帶走,留在北荒?
“砰砰砰!”
桌面傳來女子大力拍打的炸響聲音。
洛長生回過神來,看到了一抹鋒銳的刀光,不知何時出的鞘,已經夾在了自己的脖前。
“洛長生,你還是男人嗎?”
李白桃借著醉意,咬著牙齒開口,“我苦苦追了你十年,如今已經到了北荒云海……你還準備逃避到什么時候?”
一個是大隋皇女。
一個是羌山謫仙。
這十年來,為了宗門,為了大勢,洛長生始終拒絕著與已有婚約的南疆公主見面……李白桃的婚約牽扯著大隋皇室和靈山道宗的兩大涅槃,得罪了哪一位,都會給羌山帶來巨大的麻煩。
他乃是神仙居大師兄,須處處為身后考慮,不得任性。
可一個人的本心,是瞞不住的。
李白桃盯著洛長生,嘶啞道:“你若擔心那張婚約,我可以告訴你……婚約已經取消了。靈山宋凈蓮為了朱砂,主動辭去了婚約。連那個沒出息的臭小子,都能做到直面本心,你到底在躲避什么?”
謫仙神色搖曳動蕩。
“這十年,你始終在逃著我,躲著我。”
李白桃低聲笑了,“我還以為我是什么大妖呢,讓堂堂謫仙如此畏懼……”
她深吸一口氣,手腕鼓起青筋。
刀罡錚錚作響。
“寶珠山誓約,還有剛剛的假人……我不相信這些是假的,是騙我的。如果你說,你不喜歡我,我可以發誓,從今往后,再也不見你。”
李白桃眼神中沾染了一抹決絕。
今天,是她和洛長生做一個了斷的時刻——
謫仙閉上雙眼,此刻云海上下四方,落針可聞。
萬籟俱寂。
許久之后,洛長生睜開了雙眼,眼中一片澄澈。
“白桃,你誤會了。”
“……并非是刻意躲避。”
他面前的長刀,刀罡被流云包裹,寸寸化為絲線,漫天雪白光華如游魚一般,掠過云海,將兩人包裹圍繞。
因果道境,如一條磅礴大江,將兩人席卷。
轟隆一聲,似乎墜落坐在了江底。
李白桃有些恍惚,看到了那個熟悉的,渾身散發灼目光芒的超世之才。
讓自己甘愿付出青春去追隨的那個人。
“與我同行,不是好事。至少……今后跟我留在云海,會很危險。”洛長生輕聲笑了笑,低眉道:“只有留在我看不見的地方,我才能保護你。”
“很危險……”李白桃嘲諷地笑了笑,“有多危險,天會塌嗎?”
洛長生神情凝重地點了點頭。
“那便塌吧。”
素裙女子放下刀,正襟危坐,一字一句道:“天塌了,有什么大不了?你要出劍,我為你遞劍。你要赴死,我一同赴死。”
謫仙沒有想到,自己躲到北荒云海,躲掉了全天下人,終究是沒有躲開那女子。
他看著李白桃。
云海的陽光落在女子面頰上,萬般幻光,如夢般美好。
洛長生神情恍惚。
天塌了,有什么大不了?
你要出劍,我為你遞劍。
你要赴死,我一同赴死。
鯤魚長鳴,云海震顫。
洛長生鼻尖有些酸澀,他做了一個自己無法想象的動作。
謫仙緩緩起身,舒展雙臂,將女子摟入懷中。
滑落在桌旁的假人木偶,目睹著這一幕。
這一次。
洛長生懷中的人,終于有了溫度,有了觸感。
他感受著這份溫暖,聲音很輕地開口。
“對不起啊……讓你等了這么久。”
李白桃搖了搖頭。
她同樣聲音很輕地開口。
“一個人在云海,很無趣吧?”
一個人有多么堅強,內心深處就有多么柔弱。
洛長生覺得自己心中最柔軟的地方,被狠狠觸動了一下。
“以后,你有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