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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一十二章 紙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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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淳先生死了。

  進入春風茶舍的四人知道,最后一朵分身,因為當年一念之差,誤入歧途,老先生的最后清醒選擇了自我了解……在府邸外等候的群臣,并不知曉暗格內發生的真相。他們等候良久,最終等來的,是神情肅穆,雙目泛紅的太子殿下。

  顧謙張君令,隨后而出。

  最后出來的,是裹著黑袍的龍凰。

  堂堂平妖司大司首,此刻神情蒼白憔悴,像是紙人,若非寧奕扶著,恐怕連站立的力氣都沒有。

  她能活下來,是一個奇跡。

  “先生……離世了。”太子對著朝臣,輕聲道:“依先生遺愿,長陵厚葬。”

  說完這句話,李白蛟深吸一口氣,吩咐道:“顧謙,剩下的事情,就交給你了。安置好龍凰。”

  說罷,快步離開。

  他極少在外人面前展露情緒……而如今,傻子也能看出來,太子殿下的心境波動很大。

  說這幾句話,已是殊為不易。

  “起轎。回宮。”

  海公公聽聞了春風茶舍的事情,連忙從宮內趕出來,他迎面遇上了下轎的太子。

  “殿下……”

  如釋重負地喚了一聲,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李白蛟此刻的神情已經收斂完好,面容上看不出悲傷,也看不出喜悅,平平淡淡,很是麻木。

  他聲音很輕地嗯了一聲,徑直路過海公公。

  海公公長舒一口氣,躬身垂袖,跟在殿下身后,步履無聲,同時對著下人使了一個眼色,宮侍紛紛離開,院墻風聲蕭瑟,滿目寂靜。

  太子入宮重新換了一身衣服,去長陵赴宴,他身著一身華服,而如今則是換上了一身樸實無華的布衣,工藝質樸。

  侍奉的婢女,同樣被遣散。

  風吹簾席,層層疊紗,鈴鐺輕響,非但不熱鬧,反而更顯得宮內冷冷清清。

  長發攏起,被白木發簪束過。

  鏡子前面映襯出一張蒼白的,年輕的面孔。

  太子其實算得上是一個俊美的男人,早年精通狩獵,弓射一絕,再加上身體內所流淌的強大皇血……他的體魄其實很好。

  只是后來,太多的事情,消耗心血。

  家事國事天下事,都是傷心之事。

  “不用等了。”李白蛟走出寢宮,隔著一層簾紗,望向殿外躬身的海公公,道:“朕……想一個人走一走。”

  俯首垂袖的海公公,聞言之后,整個人怔住了。

  他望向簾紗那邊模糊的身影,感受到了一股無法言說的孤獨。

  一身布衣的太子,沒有帶任何一位侍從,遣散了所有的護衛,離開了皇宮。

  片刻,怔在原地的海公公才反應過來。

  他咀嚼著殿下的最后一句話,神色復雜,心情不知是喜悅,還是擔憂。

  海公公快步離開寢宮,揮手招來幾位春風閣死士,吩咐道:“殿下心情不好,不要打攪了他,你們……去蓮花樓候著便是。”

  每逢殿下心情不好,便會去蓮花樓買醉。

  而這一次,海公公猜錯了。

  太子沒有直接去蓮花樓。

  他一個人,走在天都皇城,大街小巷,無數人群。

  眾生走向他,然后路過他。

  沒有人認出這位一身布衣的年輕男人。

  自己,終于成為了這座天下的主人,成為了皇城站到最高處的君王,普天之下,光明照拂之處,皆為……他的子民。

  可是,他并沒有覺得開心。

  李白蛟走了很久,最后來到了天都西街的盡頭,那里立著以自己父皇為原型雕刻的偉人石像,石像座下是一面巨大的,鋪滿陽光的庭臺。

  鳳閣鸞臺,氣勢磅礴,而如今成了稚童玩耍嬉戲的場所。

  年輕男女依偎相伴,坐在石臺雕塑之下,配刀帶劍的江湖游俠,在這里即興舞劍,飲酒賦詩。

  空中飛著搖曳糾纏的紅色紙鳶,扎著羊角辮的小姑娘笑起來比陽光還要溫暖,陪跑的男孩奮力拉扯絲線,好讓兩枚紙鳶貼地近一些,能夠纏在一起。

  李白蛟安安靜靜坐下。

  他坐在了正對著太宗雕像的地方。

  那個掌握天下的男人,站在烈日之下,庇護著大隋子民,石匠雕刻出的雙眼,溫暖而又慈祥,一直以來,天都的百姓,大隋四境的黎民都是如此相信的……太宗陛下是一個強大而值得依靠的人。

  但,李白蛟從未在父皇的眼中,看到他對自己……露出這樣的笑容。

  五百年前是一個亂世。

  自己的父皇討伐四境,以武治國,給了這座世間一個太平。

  父皇所做的那些事情,想必就是為了五百年后,能有此刻鸞臺上的歡聲笑語吧?

  李白蛟默默抬頭。

  太宗俯視著他,光明之下,石眼帶著鼓勵和笑意。

  “哎呀。”

  只顧著放紙鳶的稚童,一個沒留神,撞在了出神忘我的太子身上,啪嘰一聲摔了個狗吃屎,手中的紙鳶握輪跌出,絲線嗖嗖嗖掠了出去。

  “摔疼了嗎?”李白蛟醒過神來,抬手去扶稚童。

  看起來不過十三四歲的男孩,先前還是一副齜牙咧嘴的模樣,聽到李白蛟關懷聲音,變戲法一樣換了神情,一副這點小傷我屁都沒放一個的冷笑神情,鯉魚打挺,唰一下滾了起來。

  小屁孩拍拍屁股,示意自己沒事,雙手抱拳,學江湖人裝模作樣,大大咧咧道:“多謝好漢關心,撞了好漢一下,該是我給你道歉才是,啃了個狗吃屎,讓你笑話了。”

  人小鬼大,有點意思。

  李白蛟啞然失笑。

  稚童猛地一拍腦門,“糟,糟糟糟,老子……本大俠風箏沒了。”

  愁眉苦臉的小家伙,偷偷抬眼打量了一下眼前這個看起來瘦瘦弱弱的布衣男人,心想剛剛說漏嘴了,這家伙沒聽出來吧?

  還好還好,年輕男人一副走神模樣,顯然沒聽清自己說什么。

  稚童陷入了懊惱糾結的狀態中,剛剛摔了一跤,起來第一時間按照江湖禮節賠禮道歉,忘記這茬了。

  這下可好。

  還差一點,就能纏上周家小丫頭的風箏了。

  這摔了一跤,雞飛蛋打,自己的紙鳶估計都飛到北境長城了吧?

  年輕男人忽然蹲下身子,悄悄指了指遠方的羊角辮女孩,挑眉問道:“你喜歡那個小丫頭啊?”

  小男孩一下子臉紅到耳根,瞪大雙眼,道:“呸……周蜜,乳臭未干的小屁孩……我能喜歡她……”

  聲音越來越小。

  小男孩很有骨氣地坦白道:“行吧,喜歡就喜歡了,喜歡又沒有錯。本大俠坦白了,就是圖她長得好看,性格又好,別的沒了。跟她家里的銀兩沒關系,真的!”

  太子忍俊不禁地笑了。

  “這個給你。”

  他拍了拍小男孩肩頭,伸出一只手,變戲法一樣,攤開手掌,將紙鳶握輪交給男孩。

  “臥嘞個大……”

  稚童下意識開口,然后連忙住嘴,嘖嘖感嘆道:“我爹總說,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紙鳶大俠,您老該不是哪座圣山出來的年輕弟子吧?”

  這混不吝的小家伙。

  李白蛟心底無奈一笑,面容不動聲色,淡淡說道:“你爹沒教你四書五經,讀書禮儀嗎,這樣可不會討姑娘喜歡啊。”

  “嗨。我爹是個粗人,在北境當兵打仗,死在灰界了。”男孩擺了擺手,輕描淡寫說了一句,又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塵,“沒爹疼沒娘愛的孩子,哪里需要學四書五經,讀書禮儀……”

  說到這里,小男孩頓了頓,望向李白蛟,擠眉弄眼笑道:“再說了,討姑娘歡心,誰說需要那玩意兒?大俠,您不會不懂吧?喜歡一個人,當時說出來就好了嘛。”

  “喂!狗蛋!”

  遠方響起一道清脆悅耳的聲音。

  雖然清脆悅耳……但隱約可聞語中怒火。

  周家的小丫頭,抱著絞盤,神情憤憤,氣急敗壞,來到稚童身旁。

  “又纏著了,又纏著了!”

  周蜜咬牙切齒,直跺腳,道:“你你你……你氣死我了!你是故意的吧?”

  男孩嘿嘿一笑,雙手捏著握輪,搭在腦后,一副無所謂的模樣,懶洋洋道:“周大小姐,這天上的路可不是您家的。絞在一起,我也不想的嘛……”

  周蜜氣得握緊小拳頭,但終究是沒忍心捶下去。

  “之前那幾次,確實是我故意的。”被喚做狗蛋的男孩,撓了撓頭,認真道:“但這一次真是個意外。”

  摔倒之后,他連握輪都丟了。

  女孩哼了一聲,懶得搭理,就要離去。

  “好啦好啦,別生氣嘛……”

  男孩咳嗽一聲,厚著臉皮大聲道:“大不了我重新幫你再放一次,這次保證不會纏在一起了!”

  姑娘將信將疑,她皺著眉頭,問道:“保證?”

  男孩大大咧咧道:“我什么時候騙過你?”

  女孩伸出一根手指,道:“拉鉤上吊!”

  “拉鉤上吊……多大了,幼稚不幼稚。”男孩嗤之以鼻,但還是伸出一根手指,“行吧,周蜜,拉鉤就拉鉤,誰讓本大俠喜歡你呢?”

  小姑娘瞬間滿面通紅,呸了一聲。

  但呸一聲歸呸一聲,小手還是拉著在……

  拉鉤上吊,順便牽了姑娘小手,小男孩回頭對著李白蛟比劃了一根大拇指。

  太子很是沉默地站在鸞臺。

  他回想著那個孩子對自己說的話。

  “喂,大俠,您該不會不懂吧?”

  “喜歡一個人,當時說出來就好了嘛。”

  可惜啊,這世上有很多事情,沒有“當時”。

  有些喜歡,錯過了開口的時機,就沒有說出來的機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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