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伐……”
一個數千萬年來,都沒有成功實施的計劃。
大隋天下,歷代的雄主,自然不會只有一位太宗皇帝。
沒有一人成功北伐過。
光明皇帝留下的“倒懸海”,分割了南北兩座天下,某種意義上來說,既保護了大隋……也限制了大隋。
妖族再如何強盛,也無法舉族入侵南方天下。
同樣的。
即便大隋有太宗皇帝坐鎮的時代,也無法真正意義上的北伐妖族。
“倒懸海禁制不破,北伐只是空談。”寧奕搖了搖頭,道:“涅槃境下的大修行者,無法越過那片屏障。”
太子意味深長道:“寧奕,我不這么認為。你成功把情報司鷹團……送到了草原。”
“我的確具備挪送空間的力量。”寧奕提醒道:“但即便有這么一個例外,也無法發動這場戰爭。”
真正要與妖族開戰,而且還想成功,那么需要送何等龐大的軍隊踏入妖族天下?單單是東境大澤的內耗,便花費了不知多少人力物力,死去數十萬生靈性命……以寧奕的神性,根本無從負擔。
送百人過去,接百人回來,已是極限。
即便有空之卷加持,寧奕終究是一介凡俗身軀。
搬山已是神跡,更何況搬城,搬天下?
他直接否決了太子的想法。
“北伐,或許并不需要那么大的力量。”太子輕聲喃喃道:“你能送一個人去,與送十個人,百個人……其實沒有區別。這是零到一的可能性。而我想要看到的,就是北伐的可能性。”
寧奕短暫沉默了一剎。
“沒有人比我更想要殺死白帝。”他聲音很輕,但很果決,道:“你的北伐,是將妖族天下納為大隋皇土,我的北伐……就是踏平芥子山,殺盡大鵬鳥。”
“若放在上個時代,你就是孤身一人北上掠敵的裴旻。”太子平靜道:“你想在妖族天下,以一己之力殺死白帝?”
裴旻在世之時,提出了一個很瘋狂的計劃。
由他跨越倒懸海,來擊殺妖族天下的妖圣領袖,兩位皇帝。
這個計劃,被否決了。
紅拂河認為,裴旻的計劃,危險系數太高,一旦失敗,北境長城將遭到巨大的打擊……大隋天下無法承擔這份后果。
很顯然。
寧奕,也是這么想的。
他點了點頭,承認道:“我會試一試。”
“天下太平,從來不靠一人一劍。”太子輕聲道:“大澤之戰,看似是你和韓約之戰,但演化到那一步,犧牲了無數人,背后也站著無數人。”
“你想孤身去殺白帝,我當然贊同。”
李白蛟笑著搖頭,道:“但……殺了又如何?再進一步,踏平芥子山,滅盡大鵬鳥,又如何?妖族天下仍會有新的皇帝,白帝只不過是一個虛無縹緲的名號而已,他總有一天會死,你所做的事情,并不能改變這個世界。”
“不說這些。”寧奕望向太子,道:“李白蛟,我知道你不需要我的贊同,所以請你不必試圖說服我。你只需要知道……我與你,在北伐這件事情上的意志,目前是一致的。”
目前兩個字,重讀。
寧奕深吸一口氣,認真道:“我認為大隋天下,該太平一段時日了。”
太子沉默了一會,臉上的笑意緩緩變化,露出了如釋重負的神色。
這抹神色,很復雜。
無法用言語去形容。
太子的心情似乎有些低落。
他登上長陵山頂,遠眺山外風云,天地景色,輕笑道:“好啊……那就讓天下太平一段時日。”
很多年后,寧奕才明白,太子為何登上了長陵,為何執掌了天下,為何完成了心中夙愿,仍然不開心。
至少今天,他并不理解太子的神色。
李白蛟揉了揉眉心,他笑道:“按鐵律規矩,若要登上皇座,應該選個良辰吉日,昭告天下,提前沐浴更衣,齋飯戒食,在天都萬民一同膜拜,敬仰的目光下坐上去。”
長陵山頂的風兒今日甚是喧囂。
太子輕聲喃喃道:“但這些繁文縟節,還是算了吧。其實我也不喜歡的。不就是坐在一個座位上,哪里需要那么多條條框框?”
那尊皇座,就在長陵山頂。
就在自己面前。
他向著“真龍皇座”走去,腦海里不受控制的浮現出地牢內黑蓮花的言語。
“太子……殿下。”
“要想坐上真龍皇座,你如今……還不夠。”
一語如雷。
李白蛟站在真龍皇座的三丈之外,他靜靜觀賞著這尊寶座,像是看一個完美無垢的藝術品,這些年來,不知多少次站在這個距離,不敢越雷池一步,因為他不曾具備資格。
如今他有了資格。
但……依舊欠缺了坐上去的勇氣。
“仁慈之人,需要多一分無情。無情之人,需要多一些仁慈……”
太子拿著只有自己可以聽聞的極輕聲音,呢喃自語,滿是譏諷,“我是,哪一種人?”
寧奕沒有聽清太子前面那句話。
但他聽清了后半句。
這是太子自問心湖的話,可連他自己,都得不到答案……一面折射千層的鏡子,擦拭鏡面霧氣后,映射出的本心,究竟是什么?
不知自己真實面目之人,又如何能夠坐上這尊皇座?
一時之間。
思緒如電。
李白蛟的手指輕輕發顫,竭力讓呼吸變得緩慢,讓思緒也變得緩慢……雙手縮在袖口,他露出了一如往常的淡然笑容,卻控制不住微抖的聲音。
“寧奕,帶我去父皇……‘死去’的地方看一看。”
念到那個不吉之字,太子的顫音連寧奕都聽出來了。
太宗皇帝,始終是他的夢魘,揮之不去,無法忘卻。
寧奕明白了今日太子喊自己一同登陵的真實原因,北伐只是他想要解決的其中一個矛盾。
太子想要直面自己的心魔。
他想要坐上真龍皇座,但如今單單是站在三丈距離,便無法再接近。
喊自己一同登陵。
便是他要親眼確認……父親的死亡。
這數年來,茶飯不思,晝夜難安。
只有親自去到了那座皇陵,親眼驗證了烈潮的結局,李白蛟才能真正斬除心魔。
“好。”
寧奕沒有違約。
他答應了太子,自己會解開長陵山頂的烈潮之秘。
閉上雙眼,執劍者的神性天賦,伴隨著老龍山尋龍經的頌唱之音,緩緩響起,這座古老山陵的上空,浮現出數百道晦澀符箓,每一片符箓都閃爍熒光,拼湊在一起,勾勒出玄之又玄的紋路。
這些,就是曾在長陵登基過的“皇帝”,所留下的奇點信息。
想要勘破這些皇帝們的謎題,需要耗費極大的心力,即便是煉化五卷天書的寧奕,也需要消耗大量的精氣神……只不過太宗的冰封皇陵,他曾經去過一次,神念找尋奇點,只需要尋找那個“熟悉”的陣紋便可。
太子靜靜從皇座的三丈位置退開,來到寧奕身邊,閉上雙眼。
他能聽到自己的心跳。
風聲吹拂鬢發。
李白蛟安安靜靜等待著“冰封皇陵”的那扇門戶打開。
半盞茶后。
寧奕找到了當初的那枚奇點。
他指尖出觸碰虛空,指尖似乎開出了冰花兒,咔嚓咔嚓的結渣聲音清脆響起,這枚奇點凝成了雪屑一般的六邊形。
完整的骨笛葉子,一戳即碎。
漫天冰冷雪氣,從那扇擴散的星火門戶之中瀑撒而出,由于門內世界過于寒冷的緣故,門框攀附繚繞的火焰都是霜白色,純潔無垢,潔凈似雪。
“殿下,這就是了。”
寧奕看著熟悉的世界,心情復雜。
這就是太宗皇帝為自己所選的陵墓。
沒有知道這座皇陵空間具體埋在哪里……當初,在冰天雪地中復蘇,重活“第二世”的寧奕,走出陵墓,發現自己不可思議地來到了妖族天下。
寧奕輕聲笑道:“這里……是世界的盡頭。”
“世界的……盡頭?”
太子也笑了。
“從長陵的這扇門進去,從皇陵的另外一扇門出去……你便來到了北妖域。”寧奕喃喃解釋道:“這座皇陵就像是兩座天下的中轉點,承接了兩個極端版圖,或許在這世界的極北之處,真的有這么一座世界。”
太子笑著搖頭,道:“所有的‘洞天’都是真實存在的世界。父皇既然選擇了這里,便一定有他的用意。比起世界的盡頭,我更愿意相信這里是一切的初始點……很多年前,他對我說,這世上存在著輪回,死亡并不可怕。”
寧奕神情一凜。
他面色凝重地咀嚼著這句話。
太子笑道:“他認為皇陵是生與死的中轉之點,死亡是新生的開始……如果真有‘寂滅’一天的到來,他并不會覺得畏懼,只會覺得欣喜。因為死去,即是重生。”
這句話。
太子從未對任何人說過。
所以沒有人能理解他對父親的恐懼……究竟來源于何處?
但此刻,寧奕明白了。
一個數萬年來僅次于光明皇帝般偉大的人物,一個真正坐在與神靈高度相差無幾的山巔君王。
這樣的人物,認為死亡即是新生,怎會讓人不畏懼?
太子輕輕吐出一口氣。
他攏了攏華服,握緊掌心的一縷皇氣,向著那座冰雪世界,踏出了一步。
李白蛟,踏入了皇陵。
飄搖的鬢發,瞬間便被染上了一層霜白。
寧奕隨他一同入內。
他輕輕叩指,點燃神性,聚成一盞燈籠,內芯如火爐般旺盛,嗤嗤燃燒著,驅逐陰寒。
眼前是無垠的冰海,冰山,大塊的浮冰如陸地,入眼所見,一片白茫茫。
干凈,純潔,無垢。
就像是佛門所說的“琉璃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