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風輕拂,草屑翻飛。
洞天內,靜謐無聲。
盤膝靠坐石棺上的枯瘦身影,如石塑一般,千年百年不言不語,低垂頭顱,雙手搭在腹部丹田。
遙遠處傳來山門奇點震顫的聲音——
接著便是輕快的腳步聲,以及女子的笑聲。
“大圣。”
“我來送酒啦。”
閉目枯坐的身影,緩緩睜開雙眼。
猴子的面龐上,泛起一抹久違笑意。
裴丫頭抱著大大的酒壇,站在猴籠之外。
看清之后,猴子臉上的笑意有些僵硬。
他拽了拽頭皮枯黃毛發,明顯看得出來有些失望,低聲咕噥道:“今兒又只有一壇酒?”
裴靈素笑瞇瞇將酒壇放下,“按您之前那種喝法,天天喝得酩酊大醉,師姐那些銀子哪里夠用?”
猴子瞪眼,急了。
“你你你……你們蜀山好歹也是一座圣山,連這點買酒錢也舍不得?”
“師姐可不知道我這些酒是孝敬前輩的。”丫頭聳了聳肩,道:“您吶,又要我幫忙保密,又要我從外面買酒。我又出不去后山,為了不引起懷疑,喏,只能委屈一下了。”
猴子只能沉默,乖乖接過那一壇酒,極其珍惜地拔出酒塞,深深嗅了一口,面露陶醉之色。
他伸出兩根手指,輕輕搓了搓,比劃一道細線,感慨唏噓道:“每天就只有這么一點點兒酒,我都不舍得喝了。”
裴靈素額首浮現黑線。
這么一大壇酒……你管它叫一點點兒?
也是。
按這位的喝法,來個千兒百壇的,只能算是開胃。
真要讓他喝個盡興,恐怕得將酒液倒入劍湖宮的那片大湖里,一口氣連綿喝完。
“愛喝不喝,不喝拉倒。”
裴靈素跟寧奕可不一樣,叫聲前輩算是尊敬,猴子想要“倚老賣老”,敲打暗示,那可沒戲,眼看著一把手要將酒壇搶回來,猴子哈哈一笑,連忙抬掌,將酒壇牢牢吸附在掌心,整個人醉臥仰倒,舉起酒壇,痛飲一大口。
這么一口下去,大圣爺笑意盎然,抱著酒壇滴溜溜轉了兩圈,靠在了籠牢背后,狡猾笑道:“當然要喝!裴小丫頭孝敬我的,怎能不喝?”
裴靈素忍俊不禁笑了,雙手環臂,倚靠在一面石壁上,就這么看著大圣爺“細酌慢飲”。
“等寧奕那小子回來了……讓他來買酒,他有錢。”
大圣直接將大壇子對準嘴唇,咕噥咕噥,鯨吞牛飲,聲音含糊不清。
這哪里是在喝酒?
暴殄天物。
三兩呼吸,一大壇酒,便少了一半。
而剩下的那一半,則是被大圣止住鯨飲之勢,好生收住,這一口酒只是殺饞,接下來可就真是細酌慢飲了。
以往丫頭來送酒。
一送就是十幾壇,時隔一周,半月。
而無論送多少,猴子都是一飲而盡,于是裴靈素便發現了,對他而言……送一壇,和送一百壇,本質上都沒什么區別。
于是她便改了“送酒”的規則。
若不閉關,便每日來送酒,而且只送一壇酒。
這樣,也能陪猴子閑聊消遣,打發時間,以免這位前輩太過無趣。
事實上,在猴子困鎖蜀山的漫長歲月里……這是他最開心的一段時日,無論是陸圣還是寧奕小子,都遠沒有這位丫頭討人喜歡。
又會送酒,說話又好聽,而且“同是天涯淪落人”,這個小丫頭被后山外的天道氣機鎖定,“一時半會”無法離開后山,與自己一樣,是個“囚徒”。
當然了。
這里的“一時半會”,是針對于他的時間。
他的時間……是無限的。
在漫長到一眼望不到起始,也望不到終點的無量歲月里,陪伴自己度過孤獨面壁時光的裴丫頭,也只不過是海潮里泛起的一朵浪花。
終究會翻沒下去。
“就算寧奕給前輩你買了酒,我呀,也是每天只送一壇。”裴靈素挑了挑眉,一本正經道:“這天下的好酒雖然多,但若是按你那種喝法,很快就膩了,到時候可就沒意思了!”
猴子苦笑一聲。
寧奕那小子,可不敢忤逆自己的意思。
這小丫頭,倒還真有三分膽色,敢管著自己……只不過,這樣也好。
裴丫頭說得對啊,若是寧奕回來了,每天給自己送來喝不完的美酒,這漫長歲月里的最后一點樂趣,很快也就消磨了。
一個人所喜歡的,往往不是最好的。
而他所未能擁有的。
“小丫頭,寧奕就快回來了。”猴子忽然一笑,聲音沙啞道:“你猜猜他見到你醒了,會是什么反應?”
裴靈素訝然一驚。
她眨了眨眼,確認猴子沒有欺騙自己,這些日子的相處,她早已了解這位前輩的秉性,雖然有時候會開些玩笑。
但涉及某些事情的時候……這位大圣爺,出奇的正經。
比如,涉及寧奕。
她是真好奇呀,猴子前輩明明被困在牢籠中,卻好像對外界事情了如指掌……這就是傳說中的執掌因果么?
那么這座牢籠。
又有什么存在的意義呢?
“他之前給我寫了一封信啦,說是要去妖族天下了,如今能平安回來便好。”裴靈素笑了起來,露出潔白牙齒,以及臉頰兩旁的小梨渦,“我呢,反正也出不去,安安靜靜地在后山等他便是。他若回來,見到我醒了,定會非常歡喜。”
猴子嘖嘖輕嘆一聲。
“定會……非常……歡喜……”
石猴的眼神中,誕生了千年未現的新鮮情緒。五百年前,他聽陸圣說修行之道,說大隋圖志,有過好奇,有過疑惑,千奇百怪,那是一種別樣的體驗,坐在牢籠中,看一段過客人生。
五百年后。
那個叫寧奕的小子推開山門后,他那顆本已枯死的石心中,多出了其他的情緒。
陸圣給了他希望。
寧奕則是給了他溫暖。
這個叫裴靈素的人間小姑娘,則是切切實實給他帶來了歡樂,而目睹著這兩個小家伙的相愛相守,不知為何……心中泛起了一陣。
羨慕。
這種情緒,應該是叫羨慕吧?
遙遠到幾乎模糊朦朧的記憶,即便是沉眠中都記不起的畫面,在此刻竟然變得清晰起來。
很多很多年前。
自己未被困在這片牢籠中前……似乎也是擁有許多東西的。
猴子陷入了恍惚之中。
他看著籠牢外的裴靈素,丫頭沒有覺察出猴子的異常,靠在石壁一側,扳著手指頭輕聲細語,一件一件,說著與寧奕之間的細微瑣事。
在說到寧奕的時候。
女孩的眼中是有光的。
微風吹動發絲,紫衫漂浮搖曳,似乎有冰冷的風雪掠過,這副畫面貼著籠牢切割替代,一瞬間將猴子的視線替換。
他……見到了不愿去見的故人。
枯死的石心,狠狠一顫。
大圣閉上雙眼。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
忽然之間,他猛然睜眼,瞳孔之中閃過一絲冷漠。
坐在牢籠中的猴子,冷哼一聲,并無其他更大動作,只是雙手握拳。
十指攥攏的那一刻——
“啪”的一聲!
一圈暴漲的金芒,便從這具枯瘦干癟的身軀之中蕩出,漫天沙塵被金光拍散,整座巨大牢籠,都被撐成原先的數倍大小。
靠在石壁上的紫衫女子被嚇了一跳,狂風鋪面,將她掀倒。
裴靈素跌坐在地,神情震驚,望向一瞬“失控”的大圣。
一圈磅礴勁風,穿透石山,漫長甬道,即便有牢籠囚困,仍然無法阻擋這一縷氣機蕩散震出!
這縷氣機,瞬間蕩出甬道,蕩出后山。
圍繞著秘境石壁的猴子,上躥下跳,感受到了一股沛然氣機,被沖刷之時,抓耳撓腮,興奮地直叫,未受到一絲一毫的傷害。
而后山小溪對面。
剛剛拼盡全力,撞入符箓另外一面后山世界的“影子”,還沒落地,就被余波掃中。
僅僅是一縷氣機。
便直接將這縷影子捏地粉身碎骨,徹底化為虛無!
身為困鎖籠牢內的“受刑者”,蕩出這縷氣機。
是要受到懲罰的。
后山禁地內。
漫天金燦光芒,在竭力對抗著猴子的純陽氣,那幾乎扭曲變形的籠牢,艱難壓制著地面上的枯瘦身影。
一縷金燦雷劫,同時從石山穹頂落下。
轟隆一聲。
直接擊落在大圣頭頂。
裴靈素是第一次看到如此兇悍的雷劫,竟然連“不朽”的身軀,都無法安然承受,一縷枯瘦毫毛被劈得炸開,雷光填滿了整片視野,猴子一聲不吭,坐在磅礴雷光之中,這道金燦雷光氣勢如虹,如瀑布垂落,沖刷地面。
石猴黑袍沐浴雷光,蕩散開來,天靈蓋顱頂位置,裂開了一道細狹的縫隙,他擺出了一個雙手合十的姿態,神情冷漠而又專注,裴靈素這才看出……原來大圣一身都是傷痕。
即便身為不朽,不死不滅……也會受傷。
“丫頭。”
大圣爺沙啞的聲音,在雷光之中響起。
他淡淡道:“不必擔心……剛剛與你無關。”
裴靈素怔了怔。
“有只惡心蛆蟲溜進來了。”
抬頭望著蒼穹,猴子露出了一個輕蔑的笑容。
他緩緩伸出一根手指,對著石山光明籠牢的上方,輕聲開口。
“這只蛆蟲,太弱小了……一根手指,就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