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流潺潺。
天光明媚。
從昏睡之中醒來的小昭,發現自己不知何時被挪到了車廂內,頭腦一陣昏漲,根本記不清發生了什么……但是隔著車簾,聽見了一陣嘈雜的交談聲音,其中還摻雜著小姐歡喜的聲音,以及某個厭惡的熟悉聲音。
她心底一沉,偷偷掀開一角車簾。
果然。
小昭看到了自己最不愿意看到的那張面容。
遠方一顆槐樹下,徐清焰席地而坐,雙手捧著面頰,擺出一副安安靜靜聆聽的姿態。
寧奕就坐在她對面,二人不知在說些什么。
小姐聽得入了神,渾然忘我,時而嚴肅,時而掩唇巧笑,竟連帷帽也摘了下來,擺在身旁。
將這一幕盡收眼底后,小昭面無表情,重新將簾子擺回原處,木然躺下,全當自己沒有醒來過。
“甲子城大勝……于是我便趕回了這里。”
與徐姑娘相見,寧奕自然是歡喜的。
他先是簡單聊了幾句,然后徐清焰問起了自己北上經歷,寧奕以有驚無險四個字匆匆帶過。
寧奕很清楚,如今可不是敘舊的時候。
自己的北上經歷,在此刻不重要。
重要的是,讓徐清焰明白,在這趟東境戰爭中,她對于天都己方的意義,以及對于東境韓約的意義。
花費了一些時辰,將前因后果,都解釋清楚。
寧奕道:“韓約六盞天門,只缺一尊天道化身,若讓他尋覓到合適宿主。六道輪回,重塑氣運,他踏入涅槃……定是大隋的一場浩劫。所以我無論如何,都要阻攔他。”
即便自己如今攜帶四卷天書,也不可讓韓約成就圓滿身軀……在甲子城那一戰后,寧奕對韓約三尊法身有了一個大概的實力估測。
如果想要殺入東境,自己最好要將不朽特質的力量融會貫通。
而兩座天下,能在這一點上幫到自己的,就只有后山的大圣了。
大決戰前。
他準備去一趟后山,找猴子取經授道。
聽完寧奕所說的,徐清焰收斂笑意,嚴肅起來。
她聲音很輕,“你是說,韓約把我視為第六盞天門的‘宿主’。”
“不錯。”
一道身影倒掛在樹上,緩緩垂落下來。
張君令悠悠開口,“甲子城這一戰,東境如果敗了,那么便是氣運崩塌,朝不保夕。若找不到天道宿主,那么韓約再強,獨自一人,也敵不過大勢。所以,恐怕琉璃山的五災十劫,現在都在忙著找那最后缺失的‘一’。”
寧奕有些無奈。
這位張大樓主,明明有好端端的草地可以坐,為何喜歡倒吊懸掛的姿態……
“不過,你已不是之前的你了。”
寧奕忽而一笑:“徐姑娘,即便今日我和張君令沒有趕來……東境也奈何不了你。琉璃山萬沒有想到,你修行進境如此之快。”
徐清焰苦笑一聲,十指默默攥攏。
是么?
她下意識問了自己一句,然后發現,好像還真是這樣……自己已不再是那只任人擺布,毫無還手之力的籠中雀了。
“寧先生,還是要謝謝你……”她柔聲道:“多謝你,記掛著我。”
女子抬起一只手,擺出輕輕捂住胸口的姿態,其實是捂住那吊墜胸前的骨笛葉子。
那半片葉子,出奇的溫暖。
今日相見。
讓她知道,寧奕上次離別前給自己的那句贈語,是真的。
“光一直在。”
寧奕站起身子,拍了拍身上草屑。
甲子城破,東境之戰迎來逆轉,可以稍微松一口氣。
他瞥了眼車廂方位,收回目光,輕聲笑道:“徐姑娘,就不叨擾了。我要回一趟蜀山。”
這趟回大隋,寧奕始終弦線緊繃,沒有自己可以支配的時間。
現在,終于有了。
他還不知道……丫頭怎么樣了。
徐清焰同樣起身,本想開口挽留,尚未開口,被寧奕這句話噎住,只能斂容正色,順階而下,揖禮道:“替我向裴姑娘問一聲好。”
寧奕笑著點頭。
“東境戰爭結束之前,我都會護你周全。”
樹梢頭上,目盲女子忽而恢復了正常坐姿,雙腿腿彎發力,整個人由倒吊變為正坐。
她幽幽“望”向徐清焰。
本來只是出于跟寧奕“協議”的守信。
而現在則不一樣了。
親眼見到了這位神性少女出手壓制桃花的場面,現在張君令心中對這位徐姑娘產生了極大的好奇,即便沒有寧奕,她也會留在這里“觀察”。
徐清焰無奈一笑,道:“那便……勞煩您了。”
蜀山山門。
這些年來,蜀山有的是冷清之時。
最凄冷的,就是寧奕死在長陵之后的那段時日,山門荒草叢生,舉宗上下一片寂靜……而如今的冷清,則更多一種幽謐之意。
大隋諸圣山,單論氣運而言。
蜀山已經實現了“逆轉”,隱約有蓋壓天下之意,盛極一時的羌山珞珈,如今都比不過蜀山,前有寧奕掛名大都督國運加持征戰東境鬼修,后有新一任星辰榜首遠赴西嶺問道修行,暗宗劍修更是在勢潮之下,天才輩出,年輕一輩中的翹楚,都被外派而出,歷練修行。
于是山門,便安靜許多。
負責打掃山門雪階的雜役弟子,抬起頭來,看到了一個熟悉身影,這些年蜀山進出往來的關系逐漸增加……但有些在小師叔起勢之前,便有了聯絡。
譬如眼前這位。
“小公公,您又來送信了。”
雜役望向那熟悉無比的車廂,在寧奕生死未卜,失去蹤跡的那幾年里,幾乎是每一個月,蜀山都能見到這位小公公驅車的身影……天都皇宮的東廂,始終有一位姑娘記掛著寧師叔。
一個月,一封信。
漆黑馬車上,小宦官雙手合十,揖了一禮,對著山門雜役笑了笑。
“有好些時日沒來送信了,聽說那位徐姑娘已經離開天都了……”雜役摟著掃帚,還了一禮,展眉笑道:“這次,是又給寧師叔寫信了?”
小宦官只是抿唇一笑。
“只可惜,接信的那孩子去西嶺咯,不然他準是第一個出來迎接的。”雜役輕輕嘆息一聲,語氣哀怨地自言自語道:“說起谷小雨這孩子,也不知道在西嶺混得怎么樣,這么久了也沒寫封信回來。寧先生好歹還往小山主那寄了封信,果然是人心如水,等閑易變,在外面翅膀硬了,就不想往家里飛了……”
自顧自說了一大長串。
“哎呀哎呀耽誤您送信了……”雜役連忙開了陣紋,他撓著頭,目送車廂遠去,覺得今日的小公公異常古怪,自始至終保持沉默,一個字都沒對自己說。
蜀山山門陣紋消融。
車廂緩緩駛入蜀山,一路上風聲繚繞,小宦官臉上的笑意逐漸消弭,歸于平靜木然。
他環顧四周,神情莊嚴而肅穆。
小宦官的眼瞳之中,浮現一抹極致純粹的漆黑,他不帶感情地觀察著車廂所行路線的環境,后背已經滲出了汗水。
這趟看似太平無阻的“旅程”,其實背負著十分巨大的風險。
稍有不慎,便會被察覺——
因為整座蜀山,都在“千手”的感知之中!
風吹草動,哪怕是一只蚊蠅落下,一片殘羽飛起,都逃不過千手的感知……從前便是如此。
千手成為涅槃之后,感知力只會更加敏銳。
好在,一路無驚亦無險。
小宦官來至小霜樓前,將一封信交于看守此山的弟子,然后原路不動的驅車離開。
整個過程風平浪靜。
即便是感知掌控著整座蜀山的“千手”,也不能覺察出一絲一毫的異樣,并非是她感知力不夠強大。
而是因為……這實在是再正常不過的信件交付。
已經有了數年的歷史。
這一次,跟以往的任何一次都一樣。
那封書信被弟子一路呈遞,放置在小霜樓的樓閣柜中。
小宦官驅車離開,回到山門,再與雜役笑著打招呼,然后驅車遠去……直至離開蜀山地界。
所有一切,都很順利。
風依舊在吹,只不過小霜樓的門縫之中,隨風溢出一縷黑暗,貼地而行,掠出剎那,便潛入地底,徹底掩去所有行蹤。
當年徐藏葬禮。
影子就躲過了千手的感知。
而如今……涅槃后的千手師姐,依舊未能捕捉到影子的潛息。
沒有爆發戰斗。
也沒有觸發陣紋。
這一縷纖弱到幾乎不可查覺的細影,就這么一路飄掠,穿林過石,最終來到了后山的符紙之前。
它停頓一剎,帶著靈智做出了選擇——
一縷細影,魚躍而出。
“咚”的一聲。
似乎是撞入了湖泊,大海之中。
陸圣留下的符紙,濺蕩出一圈微弱的漣漪。
這一刻。
是千手理論上最有可能感知到異樣的一刻。
可惜的是,沒有人是全知全能的。
即便是涅槃境的大能,也有休息,放松,懈怠的時候。
風雷山頂的石室中。
千手正在閉關修行,吞吐呼吸,石室之內風雷浩蕩,滿室生光,噼里啪啦,甚是喧囂。
她依然能聽見山門的風吹草動,依然能“看”見某座山頭的走獸飛鳥。
可是在這一刻,她沒有看見,后山符紙濺起的漣漪徐徐蕩盡。
一切都歸于寂靜。
沒有人知道,它曾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