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境琉璃山。
華蓋籠罩,霞光掠轉。
琉璃山名,聽上去一片澄澈,但若是踏足其中,便會立即明白,琉璃二字欲掩彌彰,只是掩飾罷了。
濃郁的血腥氣息充斥其間,山上流淌赤紅小溪,潺潺連綿,越是流淌越是粘稠,整座小山,破開琉璃霞光,看上去就像是一顆巨大頭顱,天靈蓋處鮮血流淌,蔓延至五官各處。
那座像極了妖獸碩大頭顱的琉璃山頭,山頂宮殿兩旁,飄搖大旗,旗桿是“山頂”土生土長立起來的兩根彎曲犄角。
天邊四道流光,氣勢狼狽,轉瞬掠來,落在山頂宮殿之前。
甲子城大敗。
四位災劫的神情頗為難看,但落在山頭,卻訝然發現,日日夜夜歌舞奏樂的殿內,竟是一片寂靜。
先生……不在琉璃山?
大殿之中,靜地落針可聞,倒是微風吹拂,露出陣陣簾紗之中的年輕身影。
但四位災劫降落的穹外聲響,驚動了他。
年輕男人轉過身,緩步而行,一路穿過紗簾,白布,最終來到了殿外。
“……二殿下?”
渾身閃爍噼里啪啦雷光的“雷災”,有些疑惑地抬起頭,在他印象中,二殿下素來不茍言笑,而此刻看起來心情并不糟糕。
甲子城大敗的消息,應當傳到琉璃山了才是。
四位戰敗災劫,心頭皆是有些惶恐,一時之間無人敢先開口。
“抬頭。”
李白鯨笑著開口。
琉璃山千萬鬼修,以甘露俯首是瞻。
而甘露……這位被大隋天下無數生靈唾棄謾罵之人,從北境斬龍后,被二殿下選中開始,所作所為,當真擔得起東境的“先生”二字,驅狼吞虎,一路搏殺,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四位災劫抬起頭來,所見巨大宮殿,漫天紗簾飛拂,似有神力作用,那垂坐宮殿盡頭金壁的“畫作”,原本被千層白紗遮掩視線,此刻白紗盡數飛起——
那是一副巨大的棋局。
黑白落子,因果成線,這副棋局,此刻密密麻麻填滿棋子,已到了最后收官階段,每一枚棋子,都有著愿力加持。
若洛長生來到這里,動用因果道境,望向這副棋盤……所能看到的,絕不會是一場棋。
這棋盤內,蘊含的乃是兩座天下,分流大勢。
是死寂無聲的金戈鐵馬。
是涉及蒼生的虛彌氣運。
長陵烈潮后,李白鯨失勢朝野,困鎖琉璃,他借著最后一塊頑地,與天都兄長展開了最后的皇權之爭。
這座棋盤,其實從葉長風大駕光臨琉璃山,打碎宮殿之后,便有了。
李白鯨親自修葺殿壁,親手一刀一斧,在這里鑿刻出十九道縱橫棋盤,身為大隋天下未來的“皇權繼承人”,若是只會借用外力,自身沒有本事……哪有機會走到這一步?
跪拜而下的這幾位災劫,根本看不懂二殿下的棋局。
大隋天下,能看懂東境琉璃山這局棋盤的,鳳毛麟角。
謫仙,寧奕,太子,若是來到這里,便能看出——
這其實是李白鯨從出生那一刻,就開始的爭弈皇權之局!
因果落子,拉扯極長。
前期起勢晚而有力,一度壓制對手,只可惜中盤一個失誤,便被對方連扳數城,甚至挑斷棋筋……李白鯨在這局棋盤上,以因果命數推演的對手,從來就只有太子一人,曾經起勢過一段時日的西境,從未被他放在眼里。
現如今。已是“必死之局”。
在大隋氣運吞咽的狂潮之中,幾乎已尋覓不到一線生機。
李白鯨柔聲道:“四位,可知世間何事最可悲?”
四位災劫,神情惘然,彼此對望。
他們從二殿下語境之中,竟感到了一絲悲涼。
“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縱落得……粉身碎骨,魂飛魄散,亦不算可悲。”
“此為,大義。”
長久停頓。
二皇子望著跪在自己面前的四人,這四張熟悉又陌生的面孔,說起了掏心窩子的話,“若東境戰敗,先生戰死,你們可愿與我一同赴死?”
這個問題很重要。
這個問題,會直接影響到他接下來要做的某個決定。
然而答案已經出現了——
四位災劫低垂眉眼,俯下頭顱。
“殿下……”
幾人喉嚨沙啞,醞釀長久,終是沉默。
沒有人給出答案,這便是答案。
李白鯨笑了笑,“諸位,本殿能與中州打到現在,全靠你們……你們,沒有心啊。”
看似褒贊,實則一語雙關。
琉璃盞內犧身的鬼修,哪里還有什么“心”?
一縷命魂留在盞內,便悍不畏死,與三圣山以傷換傷,以命換命,他們唯一怕的,就是琉璃盞沒了。
這些無心之輩,與圣山劍修不一樣的。
成也鬼修,敗也鬼修。
若有朝一日,甘露倒下,這些鬼修……反來噬主,琉璃山無需再打,便自行瓦解。
“殿下是覺得,東境已經敗了?”
雪災聲音沙啞,率先開口。
甲子城之戰,先生三具法身加持,又是夜行突襲,此乃氣運之戰,東境傾力而出,結果被打得崩潰瓦解……這一戰,實實在在,傷到了元氣。
“東境……早就敗了。”
李白鯨笑著伸出兩根手指,輕輕捻了捻:“以一境之地,如何去與全天下為敵?但東境敗了,不意味著,我就敗了。”
“我還是有機會的……”
“我……還是有機會的。”
話音縹緲的重復了兩遍。
他抬起頭,望著琉璃山穹頂流淌如華彩的霞光,呢喃自語,道:“你說得沒有錯……有時候,要將棋局看得更大一些……”
四位災劫,神情震撼。
他們在琉璃山看到了這輩子都不該出現在這里的人。
大殿千層白紗飛拂。
露出一片極其狹窄,逼仄的陰翳。
那人早就站在了這里,不知站了多久,從李白鯨凝視棋局的那一刻,他就站在陰翳黑暗之中……而直到走出的那一刻,才被四位災劫發現。
殿柱垂落傾灑的一片影子,將他遮掩。
他柔聲細語,道:“二殿下,你和甘露,的確是不一樣的人。”
“是么……”
“你我先前只是泛泛見過幾面,所以你并不懂我。”
李白鯨灑脫笑了笑,道:“我那位兄長太厲害,本以為勝局已定,沒想到烈潮之后,我直接被拔了棋筋。這場博弈,斗至如今,已經太累了。”
“我可以死,但不能輸……甘露替我背負了那么多,這場博弈,就算是為他,也要贏下來。”
“這一次,換我為他承擔代價好了。”
黑暗中的那人長嘆一聲,感慨道:“被甘露拒絕后,沒有想到,能收服殿下您……有些話,必須要再說一遍,加入我們,可就無法再坐上光明皇帝的寶座了。或許你會被唾棄一萬年。”
“前提是大隋天下,還能存在一萬年。”李白鯨面無表情,淡淡道:“不要再廢話了,甘露回來,你就死定了。”
那人笑了笑,從黑暗中走出,一只手掌,。
“恭喜你,二殿下。”
“你做了明智的選擇……因為黑暗之中,同樣有一座冠冕為你而留。”
四位災劫,神情猛變。
整座琉璃山大殿,轟隆一聲,似乎坍塌一般,陷入長夜之中——
長夜之中沒有火光。
永墮黑暗,眼中不可再見光明。
崩塌的金壁,璀璨的棋局,在漆潮的沖刷之下變得愈發古老,李白鯨緩緩回身,他緩步而行,肩頭掠過的白紗,瞬間變為黑紗。
那道黑影與他并肩而行。
四位災劫,被黑暗吞沒,化為了與當初小雷音寺火災一般的存在。
那人笑著伸出一只手,點向大殿盡頭,“看吧。棋局變大了。”
二殿下站在自己雕刻的十九道棋盤之前。
他的瞳孔,化為了純粹的漆黑之色。
那面棋盤,在眼中不斷擴張,無數的信息,話語,聲音,如漣漪般在腦海內波散,與棋盤一同擴大的,還有自己的神海。
這是一種無比玄妙的感覺。
他好像看到了世間萬物。
在黑暗中,得到了“永生”。
“我們有千萬雙眼,注視著這片人間。”那人的聲音很溫柔,有著令人神魂安眠的效力,“這是神靈無償的饋贈,是世間最大的寶藏。殿下,所有的犧牲,都在為最大的那盤棋布局,恭喜您……今日入局了。”
他轉頭望著李白鯨。
二皇子的神情一如既往地冷漠,沒有一絲一毫喜悅,波動。
他蹙起眉頭,意識到了這位皇子與其他“墮落者”的不同。
“我的意識很清醒。”李白鯨輕聲道:“不必給我灌輸你的理念,我要做的,就是贏下我的這局棋。”
他望向影子,“我已經沒有了選擇,你們也一樣。”
“甘露的第六盞天門還缺一道分身……我要你們為我帶回一個人。”
“你是說徐清焰?”影子蹙起眉頭,干脆利落道:“執劍者在大荒,此事辦不到。”
“不是她。”李白鯨呵呵低笑,搖了搖頭。
他將手掌按在巨大棋盤之上,灼燒出滾燙的黑色煙霧,氣運纏繞,因果連綿,這一招殺……落在了底角。
“既然你們能在那里刺殺教宗,再去一次,應該也不會失敗。”
大殿之中,陷入死寂。
影子長久沉默之后,勉為其難地點了點頭,“可以一試。”
“靜候佳音。”李白鯨懶得多說什么,直接拂袖。
轟的一聲。
整座琉璃山黑暗支離破碎——
一切如夢幻泡影,黑色紗簾瞬間化為白色,站在二皇子身側的影子瞬間被虛無沖刷殆盡。
李白鯨瞳孔內的漆黑緩緩消退。
微微側首。
身后的四位災劫,保持著先前一模一樣的姿態,動也不動。
“黑暗之中,留有我的冠冕……”
他輕聲笑了笑,坐在大殿盡頭的鐵王座上。
霞光停留在王座之前。
男人陷坐在黑暗中,背后是一副巨大的破碎棋盤,最新的落子之處,被按出了一個凹陷的黑色手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