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介紹一下……我叫張君令。”
倒懸在茶樓上方檐角的女子,雙臂環抱,不見如何動作,整個人輕盈蕩起,隔空翻轉了一百八十度,平穩落在茶樓窟窿邊緣。
宋凈蓮瞇起雙眼。
張君令……昆海樓樓主。
對于這位“大名遠揚”的蓮花閣閉門弟子,雖然素未謀面,可他卻并不陌生。據說張君令在昆海洞天閉關多年,修為極高,出世之后,罕逢敵手。
出于修行境界砥礪刀法的角度考慮,宋凈蓮還蠻想和眼前女子過上幾招。
只不過,現在還不是時候。
“小宋公子。”
茶樓屏風外的空蕩之處,傳來一道溫和儒雅的年輕聲音。
顧謙翩翩而至。
此刻半登樓閣,只露上身,單手扶欄,單手摟扇,目光遠眺。
剛剛的交手,雖然迅捷,但依舊引起了一部分天都圍觀群眾的注意,如今茶樓之下,昆海樓使者已經凝結,遣散群眾。
顧謙笑道:“此地不宜久留,你我還是先將這‘于潛虎’帶走再說。”
檀香幽玄,暗室生光。
朱砂蹙起好看眉尖,這是她第一次來到“昆海樓地牢”這種陰暗之處。
于潛虎被押送入獄。
四人坐在長桌之前,幽室之中立有一炷古香,裊裊散開。
宋伊人的神色略微有些復雜。
他從云州傳回天都的急令已經明說,少司首于潛虎可能涉及未知的“影子”,懇請太子殿下務必留意,緝兇不可驚動第三人。
可自己這趟出手,前腳擒下于潛虎,后腳便有昆海樓趕到現場。
這速度,未免太快了?
難不成殿下將此事告訴了顧謙?
似乎是看出了宋凈蓮面色上的困惑,顧謙率先開口。
“長話短說。”
他雙手撐著下巴,認真凝視宋凈蓮,道:“昆海樓盯上‘于潛虎’已經有一段時日了,我們沒想到……二位竟會大駕光臨,來到天都,只為了捉擒區區一位執法司少司首?”
張君令雙手摟袖疊放丹田之上,神情木然,后背傾靠,白布遮蓋眼簾,不言也不語,坐在暗室之中,氣定神閑如坐忘仙人,倒是與顧謙此刻的凝重顯得有些違和。
顧謙此言說完。
宋凈蓮和朱砂都松了口氣。
只是一個巧合啊……看來應該是于潛虎先前鎮守天都城門放行之事被昆海樓調查出來了。
“顧左使。”宋伊人笑著搖了搖頭,“我若告訴你,只是碰巧遇見了這位少司首,鬧了一些不愉快,所以打起來了……你信嗎?”
顧謙回頭,瞥了眼深牢,神情復雜。
碰巧遇見,鬧了些不愉快,所以打起來了?
所以……于潛虎如今被打得,放到他媽面前都認不出來了?
“是云州案。”
后背靠在長椅上,宛若睡著的張君令,忽然開口。
她幽幽道:“云州拒受難民,城主駐官皆被處死,二位回天都是來查云州案主使的。”
宋凈蓮這才想起,這個神出鬼沒的女人,不知何時已經來到茶樓……自己和朱砂的一番對話,恐怕都被她聽了去。
那“影子”的存在?
出乎意料的。
張君令拍了拍顧謙肩頭,道:“無論如何,于潛虎勾結東境,此罪已定,這二位幫昆海樓捉了人,也省得我動手,你就無需問那么多了。”
宋凈蓮和朱砂對望一眼,眼中都有一縷訝異。
張君令……竟然沒有對顧謙提“影子”的存在。
而這番解釋,在顧謙看來,也是合情合理。
昆海樓執掌四境情報,他自然知道云州拒受難民之案,已經觸怒殿下,而云州城主和駐官,在這個節骨眼違令,顯然是與東境勾結。
那么作為云州城主的血親之一,于潛虎之案,在這里……也可以畫上句號了。
只不過眼前二人,似乎還有什么沒說。
顧謙皺了皺眉頭,望向張君令……不,直覺告訴自己,不僅僅是宋凈蓮二人,就連張君令,也在對自己刻意隱瞞著什么。
在“云州案”的背后,似乎還有比真相更深的秘密。
他輕輕吸了一口氣,拱手起身,望向面前二人,笑道:“既如此,顧謙謝過二位出手相助。”
“昆海樓明面上的樓主雖然是張君令,但她從不干預瑣事,在天都皇城,以蓮花弟子身份,當一位忘憂忘我的修道者。”
“昆海樓真正的主人,是顧謙。”
離開暗室,朱砂丫頭神情糾結,抱著雙臂,道:“我還是想不明白……為什么她要幫我們?”
云州案,在大多數人眼中,是一個簡單的勾結東境之案。
但宋凈蓮和朱砂所追尋的“兇手”,是無處不在的影子。
很顯然。
從張君令那副氣定神閑的姿態便可以看出,她已經知道了“影子”的存在。
閉關昆海洞天之時,袁淳先生就將這世上最大的秘密告訴了這位閉門弟子?
“她是在保護顧謙。”
宋凈蓮一語道破天機。
他摟著朱砂,站在昆海樓前,黃昏日落,明月將啟,垂暮之光迎面灑來。
不知不覺,又是一日過去。
云州案的線索,在于潛虎這里徹底中斷。
“顧左使是我為數不多欣賞且敬佩的年輕人,極有能力,而且正直……天都需要他這樣的脊柱。只不過追查‘影子’之事,顧謙幫不上忙,而且極容易將自己搭進去。”
這世上的任何秘密,都有其成為秘密的原因。
想要知道“影子”的存在,若非自身是執劍者,要么是身負遠古傳承,要么是修行境界抵達一定高度,獲得了大修行者的認可……而這道門檻存在的意義,本質上是一種保護。
單論陽平洞天囚押關鎖的“君”,在未被師父劍意感化處決之前,因為好奇心而一探究竟,最終死在其手里的修行者,就有近百之數。
即便有執法司敕令阻攔,仍然攔不住這些人去“送死”。
這世上最害人的,便是配不上實力的好奇心。
“珰”的一聲。
宋凈蓮腰間一枚長令震顫,他以神念浸入感應之后,神情變得極其凝重,嚴肅。
“發生……何事?”朱砂抬起臉來,神情困惑。
“太子殿下傳來的訊令。”
“殿下……要見我們?”
“不,不是召見。”宋凈蓮收起長令,他搖了搖頭,“殿下只是特地傳訊告訴我,今日天都發生的事,他已經知道了。”
太子傳來訊令,于潛虎被擒,昆海樓接手……這一切他已得知。
而云州案更深層次的消息,他也了然。
“殿下覺得遺憾,這次沒有查出結果,他安慰我不要灰心,以后還有機會。”宋凈蓮苦笑一聲,道:“云州案的線索徹底斷了,但殿下的心情似乎并不差……他告訴我,有一個‘好消息’。”
“好消息?”
朱砂眨了眨眼。
“東境戰爭,或許要迎來轉機了。”
宋凈蓮長長吐出一口氣,道:“寧奕,回來了。”
寧奕北上離開大隋之前,曾給諸位好友都贈信一封,而宋凈蓮自然也不例外,他曾一度擔心這位好友這次北上的安危。
東境大澤的戰爭正是初起之勢,焚火長燃,生靈涂炭。
三圣山,黎民百姓,四境生靈,都在等天都敕封的“大都督”回歸,鐵律之下,靈山律子道宣應付不了韓約,姜大真人也無可奈何……最后那抹希望,拖得越久,便越是令人期待。
“寧奕回來了?他如今在哪?”朱砂神情一凜。
雖然不知,寧奕有什么手段。
但這次回歸大隋,竟沒有驚動第二次灰界大戰?
上次可是將軍府數萬鐵騎,半座大隋傾巢而出,才將他從妖族接回。
宋凈蓮長嘆一聲,神情說不清楚是好笑還是無奈。
“說出來你可能不信……”
“寧奕現在離東境大澤十萬八千里。”
“他在……西嶺。”
“殿下告訴我,寧奕回到大隋的那一刻,神海陣令自動給天都發了訊號……天都給了他的神海令牌回信,詢問情況,可到如今,還沒收到回復。”小宋公子遙望明月,怎么琢磨也琢磨不清,寧奕的這趟北上之行,到底發生了什么。
大雪飄搖,冰封萬里。
西嶺盡頭,常年寒凍,天邊黑云凝結,壓城欲摧。
清白城一帶,寺廟眾多,據說是因為當年此地迸發戰亂,殺孽過重,菩薩為鎮殺業,修筑佛寺,只不過后來佛道二分,便極少再有僧人遠行至此,祭拜佛祖……這些寺廟,也便慢慢荒廢。
西嶺禁忌之一,一人不進廟。
切不可留宿清白城菩薩廟。
可惜的是……荒嶺之中,時有饑民,風雪大寒,哪里還管得了禁忌?
有一個地方能休息,合眼,便已是天大幸事。
莫要說是一座實墻蓋頂的破爛寺廟,就算是一座簡陋搖晃的茅廁,也能湊合著睡。
風雪之中,一道枯瘦身影,緩緩向著寺廟走去。
這是一個年邁力衰的老乞丐,蒲衣銅缽,哆哆嗦嗦,扛著大雪,準備鉆進廟宇,過上一夜。
來至古廟門前之時,陡然怔住。
一縷血光迸濺——
老乞丐手中的銅缽,哐當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