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沙漫天,枯骨橫野。
一位頭戴破碎斗笠的粗壯漢子,身上布衫不斷傾瀉流淌出潺潺沙流,他深一腳淺一腳踩在黃沙泥地之中。
一匹枯瘦老馬,被他牽著韁繩,步伐緩慢。
一位布衫女子,懷中摟著女童,蜷縮趴伏在馬背之上,神情憔悴,滿面枯槁。
“鐘夫人,就快到了。前面便是云州城。”
郭大路聲音沙啞。
三圣山在這場戰爭中傾盡全力,抵抗鬼修,然而五災十劫一位位登場之后,三圣山的地界不斷被琉璃山侵蝕。
這場東境戰爭,綿延千里,對蒼生而言,可謂是一場浩大劫難。
從桃枝城一路向西,逃離戰亂,郭大路所選擇的路線,是一條極近的直線,可以直抵中州……但是唯一的困難,便是橫跨這片大漠。
選擇這條路線的,不止郭大路一人。
這路上翻飛的枯骨,開裂的斷臂,都證明了他們的結局。
這是條“九死一生”的絕路。
好在,如今大漠已經快到頭了。
鐘夫人懷中的小荔枝,抿了抿干枯嘴唇,她神情眩暈,望向大漠遠方……炎天大暑,地平線盡頭似乎立著一座巍峨古城。
那兒,是云州城么?
“娘……”
小荔枝的聲音微弱到了極點,帶著哭腔。
“渴……”
沒有回應。
鐘夫人的頭顱垂得極低,身子搖晃,但護臂姿態卻是極其牢固,她緊緊匍匐著,將孩子鉗控在懷中,后背罩住一切。
凡俗之人,哪里承受得住如此跋涉?
她望向郭大路,啞聲道:“還有水嗎?”
郭大路咬了咬牙,取出自己隨身攜帶的水囊,他拍了拍小家伙,小荔枝睡眼朦朧張開嘴巴,水囊倒懸,幾滴水滴匯聚,落在干枯嘴唇上,瞬間融化。
小家伙舔了舔嘴唇,病態的面容并沒有因此而好看三分。
郭大路重新將水囊收回腰間。
他本想說……再堅持一天。
可他意識到,這句話,這三天已經說過了無數次。
遠方地平線的“云州”,已經在大漠風沙中出現了很多次,這是長夜里的一點余光,亦是支撐跋涉者走下去的最后信仰。
最后一天。
奇跡發生了……云州大漠的邊緣下了一場驟雨,這場驟雨救了險些渴死的三人,續了一條性命,而走下去,他們不再是孤獨的跋涉者。
周圍出現了其他流民。
小家伙看到的“巨城”,不是海市蜃樓。
數萬的逃難者,因為東境戰爭而流離失所,攜家而逃,來至“云州”,然而迎接他們的并不是“新生”。
云州這座巨城,死死關緊城門,拒絕接納難民。
逃荒至此的黎民百姓,已經在城內啃食草根,刨掘泥塵……甚至,沙塵翻飛中,隱約可見粘粘血跡肉泥的新鮮骸骨。
一匹活馬,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還有一個細皮嫩肉的孩童……走出云州大漠的那一刻,便引起了諸多關注。
但她們的面前,橫著一位身材魁梧的糙漢。
郭大路畢生都沒有見過這樣的場面……他看著那些瘦得皮包骨頭的男人,那些家伙眼中隱含兇芒,身上散發的氣息,像是餓了半個月的野狼。
一個枯瘦男人撲了上來,被郭大路手持樸刀當頭斬開。
鈍刀斬破顱骨,潑灑出的鮮血還是滾燙的……鐘夫人捂住小荔枝的雙眼,郭大路牽馬而行,身后是如禿鷲如野狼瓜分尸骸的咀嚼聲音。
這個男人,就這么一路,牽著老馬,來到了云州城前。
這世上,沒什么比逃出大漠,卻抵達死城,更令人絕望的事情。
云州城門,萬鈞沉鐵。
比鬼修的刀劍更令人寒心。
城門之上的弓弩手,拉弦滿弓,沉默肅殺地將弩箭對準一行三人。
城門前的百丈空地,有一根釘射入地的箭鏃,還有一具穿心而過,已經干腐的枯尸。
只要他們再前行一步。
那么……便會放箭。
郭大路面無表情凝望城頭。
他緩緩扯開破爛布衫衣襟,露出了一塊早已猙獰布滿傷疤的血肉胸膛,他緩步前行,目光對視那拉弦滿圓的弩手。
即將踏入那片“禁忌之圓”前,郭大路感覺自己衣角,被什么東西輕輕拉扯一下,他回過頭,看到了小荔枝那張蒼白恐懼的面容。
小荔枝搖頭,聲音比哭還難聽:“郭叔叔,不能去……”
郭大路拍了拍小家伙腦袋。
他沒說什么,只是緩緩從袖袍里,取出了小荔枝父親的一件遺物。
那是一塊鐵質令牌。
男人陡然暴喝一聲——
“此乃桃枝城黜陟使鐘洵之死令!”
這聲音,如雷音般,掀動沙粒,振聾發聵。
“東境長線,抵死壓敵,縱尸骨無存,城官亦要保護城內百姓!”
“爾等——”
男人怒喝之音,拉得極長。
這道聲音,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他們畢生,從未聽過如此厲喝,如當頭棍棒,敲碎萬里霾云。
“爾等卑官!為一己私欲,行茍且之事!”
“千里戰線,火燒大澤……千萬人奔赴境關,死而后已。爾等,居大漠關中,擁太平中州,竟拒黎民百姓于家園之外,造生靈涂炭于門戶之前。”
城頭,一位年輕駐官,皺著眉頭,他俯瞰著城頭底下,那位“袒胸”痛罵云州守官的斗笠糙漢。
駐官面無表情,伸出一只手,立即有人將一柄重弩呈遞而上。
他極其熟稔地將箭鏃推入弩膛。
那道痛喝炸響在長空之中。
“于殘戰之中,出賣同胞,見死不救,此為不仁,不義!”
“于皇權眼下,欺蒙殿下,拒開城門,此為不忠,不信!”
“于——”
重弩的箭鏃也在這一刻炸響。
所有聲音,戛然而止——
小荔枝的面前,炸開了一朵猙獰的血花。
那道魁梧身影,像是被一柄重錘砸中。
蹬地向后退了一步。
鐘荔怔怔看著那道如山一般的身影,轉戰百里,跋涉大漠,斷水斷糧,即便如此……未曾倒下。
她本以為郭叔叔是不會倒下的。
時間在這一刻,變得極其緩慢,小家伙腦袋里“嗡”的一聲,只剩下一片空白,她抬頭望去,目光觸及了城樓頭瞄準自己的一道森寒箭鏃弩光。
一個年輕的“熟悉的”身影,將重弩對準了自己,將第二根弩箭推上了弩膛。
她認識那個大哥哥所披的衣袍。
自己的父親……也穿過這身衣服。
這是云州城的駐官。
父親說過,駐官,是保護百姓的人……
意識已經來不及去想更多的畫面了,在重弩寒光射出的這一刻,小荔枝的思緒凝固凍結。
她看到了第二抹飛濺而出的鮮血。
掠過長空的弩箭,被一只堅韌有力的手掌握住,那手掌攥握箭鏃的力度極大,瞬間飛掠而出的重箭,在這枚手掌的掌心,旋出了一朵爆裂崩碎的血花——
但即便如此,仍然沒有射出這只手掌主人的掌控。
一道飄搖青衫,肩罩漆黑蓮衣,腰間懸掛左右兩把古刀,一長一短,落在小荔枝面前。
古刀主人神情陰沉,仿佛凝冰一般。
他沒有動用自身修為,而是以“凡夫俗子”的體魄,卻承接這一箭……好讓自己記住痛苦的滋味。
宋凈蓮緩緩攤開手掌。
掌心是斑駁破碎的血肉,被箭鏃刮開的肌膚,其內躺著一枚被捏裂的淬鐵箭鏃。
黑色蓮衣被風吹起。
宋凈蓮站在云州城前,輕聲道:“太子說過,大隋境內,絕不可閉關拒民。”
那駐官皺起眉頭,再推一枚弩箭入膛,同時沉喝一聲。
弓弩手齊出,數百柄重弩搭上城臺。
宋凈蓮面無表情,瞬間向前掠去。
巨城城下,狂風掠過,蓮衣男人如一根葦葉,隨風而起。
嗖嗖嗖的弩箭穿刺之音,如梨花暴雨,幾乎刺穿耳膜。
然而漫天璀璨銀光,卻被一柄短刀出鞘光芒所蓋壓——
宋凈蓮輕輕壓下那枚血跡斑斑的握箭之手,從腰間拔出古刀。
刀出!
狂風之中,千絲萬縷銀線被一刀斬斷——
下一瞬。
憑空掠過百丈的男人,依舊沒有動用自身修為,只是以精湛刀術,還有駭人體術,便躍上城頭。
他輕輕落地,大拇指推動長刀歸鞘。
“啪嗒”一聲,年輕駐官的脖頸之間溢出一道細長血線,頭顱兀自高高跳起,整個人扭曲倒地。
宋凈蓮面無表情開口,“奉中州皇令,肅清綱紀。拒受之城,駐官一律處死,云州城主何在?”
黑暗陰翳中,一個瘦弱紅甲女子緩緩走出。
朱砂手中拽著一襲黑袍后衣領,神情冷漠,她一路提拎著云州城主走出府邸。
所謂的云州城主,年歲已大,逾近花甲,此刻大袍拖曳在地,一行鮮紅斑駁血跡觸目驚心,他已經無法走路,只能拖行,因為兩條大腿被扎了三十二刀。
云州城主呼吸顫抖,神情惶恐至極。
任誰在酣睡之中被尖刃刺醒,然后被鉗制到不能動彈,只能看著來者,不分青紅皂白,處以三十二刀剮刑,都會是這副驚恐模樣。
“我要你做兩件事情。”
宋凈蓮蹲在云州城主面前,平靜道:“一,開城。”
“二,交代清楚,天都城內,誰給你的膽子,敢拒受流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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