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難取走它?”
寧奕站在鯤魚背上,他望著眼前無限延展的漆黑世界。
老鯤鵬的尸骸,單單是兩排肋骨,便如山脈一般蔓延。
一眼望去,無邊無際。
白骨平原所感應到的“因果卷”,就在那片漆黑世界的深處。
“北妖域覬覦北荒云海已久。”洛長生輕聲道:“龍皇垂釣九天之上,之所以不敢踏足這片禁區……便是因為你要取的‘因果卷’,使整片云海成了業力紊亂之地。”
“我來到北荒,也是因為,這里對我而言,是妖族天下最安全的地方。”
謫仙緩緩道:“如果讓兩位皇帝知道,我還活著,他們會不惜一切代價殺死我。而整座北方天下,唯有這里,他們無法輕易殺我。”
寧奕沉默地抬起頭。
大墟之上,天光黯淡。
自己逃離孔雀追殺,入了云海禁區,但可以想象,白帝的天海樓,還有龍皇的釣竿,都在穹頂等著自己。
洛長生說的很對,能夠限制這兩位皇帝的禁地并不多。
布滿因果的云海,便是其中一個。
洛長生微微側首,認真道:“如果你取走它……”
“那么云海,便會崩塌。”
“或者換一種說法……”謫仙低垂眉眼,自嘲地笑了笑,“云海永遠是那片云海,不會因為‘因果卷’存在與否而改變什么,但一旦因果禁制消弭,兩位妖族皇帝便再沒了掣肘。”
寧奕有些不太明白謫仙的意思。
“還記得當年,東境大澤的‘山字卷’么?”
洛長生望著寧奕,意味深長道:“山字卷一枚青簡,潤養大澤方圓千里,南疆魔頭東行而駐。每一卷執劍者天書在無主之時,都會散發出自身獨有的力量,而你如今所看到的‘大墟’,便是因果卷支撐起來的‘秘境’。”
如今所處的地方,老鯤鵬留下的尸骸。
被洛長生稱為“大墟”的地方……竟然是一片秘境?
這里難道還有什么其他的造化?
鯤魚緩緩游掠在這漆黑世界之中,寧奕嘗試以自己的執劍者劍氣、神性,作為燈籠,點亮八方。
但是無用。
他剛剛叩指彈出一縷輝光,神性便在這漫天因果亂流之中破碎。
洛長生看見寧奕動作,笑著搖了搖頭:“如果這些招式能奏效,龍皇白帝,早就下來了。”
因果是一種虛無縹緲的,極其特殊的力量。
在洛長生身上……寧奕感受到了這龐大的,虛幻的感召。
寧奕的直覺告訴自己。
洛長生的“因果道境”,已經修行到了深不可測的地步,雖然只是星君……但很有可能,已經衍生出了“不朽特質”!
這就是謫仙剛剛能夠斬斷龍皇釣線的緣故。
與寧奕談話至如今,洛長生始終沒有透露自己的境界。
寧奕和葉紅拂,不止一次以神念掠過謫仙,卻看不穿其真實境界,可以確定的是……寧奕沒有看出,洛長生點燃涅槃之火的跡象。
他還只是一位星君。
寧奕之所以剛剛開口,拉攏洛長生隨自己一同南下,返回大隋天下,便是因為這一點。
老洛還只是星君,不用顧忌大隋皇權鐵律……如果他當真回到大隋,那么這場東境戰爭,韓約還有什么勝算?
寧奕自己在心中權衡了一下。他將北境大荒所遇到的韓約稚童身,與如今的洛長生進行比較。
這二人都很強。
是超脫星君界定規則的那種強大,是媲美當年長陵守山人的強大。
但洛長生的強,更加超然,也更加渾厚,完美。
韓約所走的是一條忤逆天道的道路。
而洛長生給寧奕的感覺則是……他不慍不怒,他即為天道。
雖然沒有交手。
但寧奕心底已經有了大概預估。
如果自己不煉化灞都所得到的幾卷天書,此刻立即就跟洛長生開戰,勝負……大概是一九之分。
從當年那場寶珠山對決來看。
洛長生,才是真正的兩座天下年輕一輩第一人。
如果謫仙傾力而為,當時的寶珠山勝負,定會改寫。
果然。
洛長生緩緩伸出五根手指。
與寧奕點燃神性,引召燈籠,照亮四面八方的舉措不同。
謫仙輕聲道:“晝,來。”
他手指像是按住了一整座世界。
于是漫天飛掠的,億萬縷因果長線,在即便未曾修行因果道境的寧葉二人眼中,也變得清晰起來,洛長生的五根纖細手指,像是攥攏了一條浩蕩長河,鯤鵬尸骸中的業力,被他執掌于五指之間!
一縷又一縷光亮,羚羊掛角,飛瀑流湍,在拔地抵天的巨大骸骨之上點燃。
這不是點亮一盞燈籠。
而是……點燃整座世界。
扭轉黑夜為白晝。
洛長生的唇角掛著淺淡笑意,微風吹過,鬢發飛拂,他只手照亮了這座因果世界,寧奕真正看清了“大墟”的模樣。
雖然血肉早已消融,但鯤鵬大圣的尸骸,并沒有被歲月所腐化,每一根月牙白骨都在因果照耀下熠熠生輝,這一刻,這座星君踏足十死零生的禁地,美得像是一座云霄仙境。
寧奕沉默地望著眼前的大墟。
他喃喃道:“真美啊……”
從未在哪里,見過這么美麗的場面。鯤鵬的尸骸,因果業力的紊亂殺意,讓這里成為了兩座天下不可踏足的死地……再也不會有第四個人,能領略到大墟此刻的風景了。
寧奕望向洛長生,聲音很輕地問道。
“照亮大墟的這股力量……是‘不朽特質’吧?”
謫仙怔了怔。
他動作很緩、很緩地點頭,從鼻腔里輕輕嗯了一聲。
“是。”
葉紅拂怔怔坐在鯤魚背上,掌心捏著酒杯,抬起的手臂紋絲不動,如石塑一般,但掌心酒杯里的瓊液,卻止不住震顫。
鯤魚背上,風很大。
紅衣女子,眼角有些濕潤。
她望向洛長生,眼神中有閃逝而過的酸楚和黯淡。
無人知道……這些年,為了追趕洛長生,她付出了多少心血。
她不在乎大隋年輕第一人的虛名。
時間久了,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追逐什么,只是一場勝負么?洛長生死后,一切的對弈都變得沒有意義,即便是與曹燃的對決,也無法讓她找到“道心”應該所在的位置。
她一度以為自己迷失在大道之上。
直到……北上,來到妖族天下。
她在生死之間,領悟到了屬于自己的“生死道境”。
可是如今來到北荒云海,如愿以償見到了謫仙,葉紅拂卻發現……自己拼命追趕的家伙,永遠領先自己一步。
這是一種很絕望的感受。
雖然只有極其短暫的一瞬間。
但葉紅拂的眼神,被寧奕捕捉到了。
或許沒什么人能理解葉瘋子。
但寧奕可以。
他……真的可以。
因為一直以來,他都不是什么真正意義上的天才。寧奕一路走過來,看到了太多的天驕,妖孽,天賦異稟的奇人,他從未有他們那么高的悟性,也未有他們那般順利的修行經歷。
寧奕如今的修為境界,都是一步一步遭受打壓,一步一步生死歷練,才艱難得來的。
所以,葉紅拂曹燃,在過往的很長一段時間,對寧奕而言,就是這樣一座“高不可及”的高山。
要怎樣追趕,才能追得上呢?
寧奕沒有去思考這個問題……而后來不知不覺間,他已經站在了山頂。
葉先生在小霜山教自己修行的時間并不長,但寧奕記得先生告訴自己的一個道理。
一個很簡單的道理。
“修行之路。是一人之路,與他人無關。”
“路長路短,看見就好。”
這就是葉長風先生,當時會選擇修為境界悟性均不算頂尖的寧奕,作為自己關門徒弟的原因。
霜草藏在地底,怎能與山巔巨木比高?
但霜草……不會放棄。
只需要一天比一天更高,那么總有一日,它會鉆出泥濘,會破開層巖,會凌云登頂。
“寧奕。”
洛長生站在大墟的光明中,他望向寧奕。
謫仙的頭頂,有一片雪白光華,因果卷被無數云氣繚繞包裹……這與執劍者的所有竹簡散發的輝光色彩,都截然不同。
這是一卷很特殊的……天書。
寧奕恍惚出神,凝視著近在咫尺的因果卷。
只需要伸出手。
他就可以將其摘下。
而此刻,白衣謫仙,就盤膝坐在自己面前。
洛長生的語氣真摯而又誠懇。
“恕我無法隨你南下,返回大隋天下……不過我相信,以你如今的實力,解決東境紛爭,已不是問題。”
他停頓一剎。
“出于不可言說的原因,我希望你能讓‘因果卷’……留在這里。”
謫仙深深吸了一口氣,認真道:“如果有可能,我還希望你能將‘命運卷’,也留在北荒云海。”
寧奕從那團璀璨雪白銀光的炫目中回過神來。
他望著洛長生。
寧奕從來沒有見過洛長生如此認真的神情。
他永遠記得千佛塔那一日。
謫仙接握細雪,斬開光明。
洛長生,是他有生以來,見到的獲得執劍者劍氣認可的唯一一人。
寧奕拼命抵抗著白骨平原對“因果卷”的渴望。
他聲音艱澀,望向洛長生,一字一句,“不可言說……?”
洛長生點頭,神色嚴肅,同樣一字一句給予回應。
“是的……不可言說。”
幼嬰鯤魚懸停在大墟的盡頭,它望著那團雪白的因果光芒,不知想到什么,昂出一聲長嘯。
坐在鯤魚背上的寧奕,短短剎那,卻如過百年。
他望向洛長生,做出了一個極其重要的決定。
“好。我答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