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卷云舒,云域天際,大團大團破碎的火燒云,凝固定格。
天幕被大火焚燒,綻放出一種詭異的美感,漆黑的火焰焚燒著云域邊緣的陣法……因為白帝那顆米粒的緣故。
整座灞都城都墜落了。
故而,負責穩定這份三千丈高空云流平穩,八方安寧的陣紋,自然也就不復存在了。
灼燒著云域的黑焰,徐徐燃燒出一道枯朽破敗的蒼老身影。
玄螭大圣,雙手扶著流云,緩緩站起身子,只見其身上流淌一股扭曲的逆轉之力,被滅字卷斬滅的身軀,再一次重組。
他的確老了。
巔峰涅槃妖圣的肉身強度,隨著年歲推移,氣血跌落谷底。
若讓他回復至年輕的全盛之姿,即便面對擁有滅字卷的白帝,也不至于落入如此下風。
兩位妖族皇帝,是站在整座天下最高處的存在。
即便是他和金烏……亦只能遠遠仰視。
境界與殺力,差得太遠。
“嗖”的一聲。
一道火紅魅影,出現在云域邊緣。
“玄螭大圣,您傷勢如何?”火鳳神情焦急,他已送自己的師弟,還有龍皇殿的一行妖修,離開云域,立即迫不及待趕了回來。
老人沉悶咳嗽一聲,咳出一口妖血。
“白亙得到‘滅字卷’,是一大災難。”玄螭大圣望著空空蕩蕩的云域,心頭一沉,喃喃道:“灞都……灞都城呢?”
火鳳咬牙。
年輕妖圣望向身下,整片云域空空蕩蕩,只剩氤氳靈氣,全無妖息。
“灞都城被白帝鎮壓,我的師尊也被鎮壓……”火鳳深吸一口氣,他親眼目睹了師門被滅的場面。
“一切,都已經結束了。”
火鳳的語聲中,帶著蒼涼和落魄。
他恨不得立即沖下去,與白帝廝殺拼命。
但他知道……這樣做,徒勞無功。
他的確突破涅槃,成為了妖族天下的新圣,但與白帝的差距太大了,一時沖動,只會把自己也搭進去!
火鳳沉聲道:“我要見龍皇陛下。”
玄螭大圣微微一怔。
他有些不敢置信地望著火鳳。
“樓閣里的談話,我都聽見了。”火鳳的聲音,到了這時,變得出奇平靜,“您這趟來灞都城,是想說服灞都與北妖域聯手……灞都城雖然墜落了,但希望還在,我和我的師弟們,會成為妖域未來的新圣。”
玄螭目光復雜地望向火鳳。
整座妖族天下都盛贊,灞都二師兄火鳳天賦異稟,有望成為“第三位皇帝”。
但第一次見面,他就知道。
火鳳不行。
成為皇帝,是需要心中有野望的。
野望是一股必不可少的烈火,沒有這股烈火,鳳凰就無法燎原。
而現在不一樣了。
他在這個年輕妖圣的眼中,看到了灼灼燃燒的火光,這是可以將這座世界都點燃的憤怒……只有這樣的憤怒,才配得上妖族皇帝的寶座。
老人緩緩閉上雙眼。
回想起出發龍皇殿前,與陛下見面的一席對話,所有的困惑和不解,在此刻都得到了答案——
在白帝出現的那一刻,他曾以為陛下行錯了一步棋。
讓白亙得到了滅字卷,又得到了那個人族劍修寧奕。
而如今……他隱約發現,陛下似乎沒有錯。
如果不是灞都城的墜落,火鳳就不會與北妖域聯手……那個固執的老家伙啊,已經是舊時代的人了,自己即便在樓閣里與他再談上七天七夜,也不會有什么進展。
陛下……看得比自己遠啊。
玄螭大圣緩緩睜開雙眼,語氣柔和道:“火鳳,我可以帶你去見……”
話音未落。老人的神情瞬間變了。
“等一等,這是……”
火鳳瞇起雙眼,一只手搭在老者肩頭,天凰翼展開,兩人瞬間從云域上空消失,下一剎墜在蒼莽平原的一座小山之上。
兩人遠落在數十里外,避開白帝,遠遠眺望墜落的“灞都城”。
玄螭大圣望向白帝。
準確地說,望向被白帝“掐”在手中的那個人族劍修小子。
寧奕的身軀,迸發出一縷又一縷不可鉗制的虛無之力,將白帝釘下的囚牢,禁錮,全都拆開!
玄螭大圣不敢相信,整座北妖域傾盡全力尋找的古卷,原來是在這個小子身上。
這道氣息,是……空之卷。
小山頭。
站在玄螭身旁的火鳳,神情恍惚。
他看到了自己幼年時候印象最深刻的畫面。
一襲黑袍,八卷熾芒。
整座世界都被劍光鋪滿——
那個女子執劍者……她還沒死么?
荒原。
天啟之河。
河水如大鏡,鏡面折曲,鏡光繚繞,河水深處無數海草纏繞著一襲水袖。
元盤膝坐在河底,面色含笑,面頰的兩點鮮紅在河水之中暈開幽幽韻光。
“你拜托我送的東西……送到了呢。”
年輕水袖男人,聲音很輕。
他的對面,水流幻化,凝成一個背對元遠行的黑袍女子形象,那人漸行漸遠,身形模糊,最后即將消弭之際,緩緩回頭,露出了一張模糊面孔。
雖然模糊,仍可能看出,這是一張絕美的面容。
元神情恍惚,笑著問道:“多久沒見啦?”
那人只是笑了笑。
“以后還有機會再見嗎?”元低垂眉眼,又問了一個問題。
原來強大如他,智慧如他,也有不明白的問題,也有問人的時候。
那女子輕輕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元的神情變得困惑,迷茫。
模糊的女子執劍者最終輕輕啟唇,說了兩個字。
“謝謝。”
元讀懂了這兩個字。
水流破散。
女子執劍者的最后一笑,化為無數氣泡,藻草蔓延。
元的神情有些悲傷,他對著空無一人的河底,緩緩行了一禮。
“是我該謝謝你才是……”
“阿寧。”
“謝謝你,給這個世界留下希望的種子。”
紫匣打開的那一刻。
寧奕終于知道了,元口中所說的“重要東西”,是什么。
那是這世上尚未明確具體方位的最后一卷天書——
空之卷!
那卷天書,與自己以往尋覓到的天書都不同。
這是……饋贈。
自己在觸碰到“空之卷”的那一剎,整卷古書無需煉化,便直接融入了自己的身軀,就像是……這本就是自己的物品。
又或者,這是至親的禮物。
能夠給出這樣饋贈的人……這個世界上,只有一個人。
只有,那個人。
寧奕的呼吸變得緊張起來。
他小心翼翼,將神念完全浸入這枚紫匣之中。
對他而言……
紫匣里,還有比“空之卷”更重要的東西。
他感受到了一縷溫暖的劍意,與天都長陵里所見到的那一封書信……氣息一模一樣。
一瞬間,寧奕眼眶便濕潤了。
那縷劍意……是自己母親留下來的“信物”。
怪不得。
元第一次見到自己,就對自己如此照拂。
原來元……早就認識自己的母親。漂浮的神海世界內。
寧奕伸出一只手,觸摸那一縷繚繞的劍意——
意識恍惚。
像是觸摸到了一面巨大的鏡子。
鏡面翻轉,寧奕來到了一片廣袤草原。
天光溫暖,春風柔和。
這里的一切,都溫柔到了極致。
寧奕低頭凝視著自己的雙手,他像是回到了稚童時期,蓬頭垢面,一襲破爛衣衫,還結著冰渣子。
他的面前,靜靜立著一襲黑袍。
那女子背對著自己,衣袍被風輕輕吹起,復又落下。
她站在光中,緩緩轉身。
她就是光本身。
女子的面容,流淌著一層淡淡的金色天光,她笑起來的樣子美極了,身上的時間似乎定格在了二十歲……這是人一生最美好的年齡,也是她留下這一抹劍意的“時刻”。
寧奕“短暫”的二十年人生,已經吃了太多太多的苦。
除了丫頭。
無人知曉,他在西嶺挨了多少餓,遭了多少打,被譏諷,被嘲笑……因為他是一個沒有娘的孩子。
沒有娘的孩子,所以活該被打,被欺負。
沒有人會替你出頭。
沒有人會在乎你。
沒有……什么都沒有。
他除了娘親留下的那枚骨笛,便什么都沒有了。
西嶺的記憶里,只有凍徹心扉,直抵骨肉的大雪。
因為受過太多委屈,所以走出西嶺后,便再也沒有人看到少年脆弱的一面。
他也怨恨過,也憤怒過……可是當真正見到那個女人的時候。
西嶺記憶里的漫天冰雪,被溫暖天光所融化。
堅強也不復存在。
圣潔的草屑被微風吹拂,神念搖曳,黑袍女子緩緩蹲下,她輕輕將寧奕攬在懷中,然后聲音極緩地說了三個字。
“對不起。”
沒能陪伴你一起長大。
是我一生的愧疚。
寧奕喉嚨顫抖地厲害,他努力想要開口,聲音卻不斷打顫,不斷凝固,始終卡在那里。
一縷氣息,紊亂搖晃。
女子輕輕以嘴唇印在稚童額頭。
在這片神念世界里,稚童緩緩閉眼,面頰被兩行熱淚打濕。
他聲音極其沙啞地開口,終于念出了那一個字。
“……娘。”
女子笑著閉上雙眼,同樣笑出了淚水。
她聲音極輕地誒了一聲。
“有娘在,誰也不能讓你受委屈。”
這一縷劍意,猛烈地迸發。
白帝面色慘白。
比大雪還要慘白。
他的眉心,浮現一縷血色。
象征著無量之重,足以壓垮一整座灞都城的“芥子山”,咔嚓一聲,從中斷裂。
連帶著白帝的眉心,一同裂開……一條連綿的血痕,讓白帝變成了一個猩紅的血人。
從修行至今,他從未受過如此慘烈而又嚴重的傷勢,而萬不可想象,這道傷勢,僅僅是由一道劍意遞斬而引發的。
這是一道醞釀了不知多少年,等待自己不知多少年的“劍意”。
白帝面前。
那個被空間禁錮的人族劍修小子,被劍意完全釋放,觸發了“空之卷”,直接挪移送走,整個人的氣機,消失在了感應當中。
中年白袍儒士緩緩扭頭。
那座巍峨不倒,懸浮于天坑一尺之上的灞都城,在自己身后,被一縷劍意,斬開龜殼……山河破碎,城池倒開。
一座灞都城,被斬成了兩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