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紅拂話音落地——
“嗡”的一聲。
在白微掌心,那枚一直死寂,一直沒有動靜的銅鏡,忽然化為一道流光,向著王妃所在之處掠過。
寧奕伸手去抓。
但那枚銅鏡速度之快,匪夷所思,而且在這一刻消散實體,徹底化為一抹流光。
下一瞬。
銅鏡撞入金鹿王妃的眉心。
“嵐兒!”
金鹿王大驚失色。
緊接著,一股洶涌氣浪在小舂山山頂蕩漾而出。
轟的一聲,氣浪翻滾,將周圍幾顆古木都掀翻在地——
寧奕皺起眉頭,上前一步,攔在葉紅拂身前,豎起兩根手指,劍氣撐開一片屏障,蕩清八荒陰霾。
只見原先的紅木位置。
月光變得猩紅。
王妃撲倒在地,之前的端莊典雅,此刻全都消失不見,只剩下沉重的喘息聲音回蕩。
她匍匐在地,胸腹壓得極低,十指陷入大地,姿態野蠻,猶如兇獸,對著鏡子貪婪呼吸,似乎要將整座山頂的玄氣都吸入腹中。
那枚玄鏡看似在滋養她,但吞吐之間,女子的額頭卻有青筋鼓蕩,即便青絲落下,遮掩丑態,仍然能看出三分猙獰。
鏡與人,兩相生。
或許……這從來就是不可分割的一體。
金鹿王看見此幕,神色焦急,想要將王妃擁入懷中,但耳旁倏忽一道風聲響起,一道巨大的風刃,擦著他面頰斬切而過——
小半座山頂古木,都被這一擊斬翻。
一聲提醒,在金鹿王耳旁響起。
“小心……她已經不是安嵐了。”
寧奕神色陰沉,很不好看。
自己還是大意了。
明知龍皇殿的“布局人”,正通過白微監察著自己的一舉一動,還是中了圈套……那位妖修的手段太克制自己了,無論是能逃過命字卷氣機勘探的銅鏡,還是此刻占據王妃軀殼的術法。
風氣繚繞,層層疊疊。
風暴中心的金鹿王妃身形,變得模糊。
事已至此,寧奕的屏氣手段,已經瞞不住小舂山的異樣了,要不了多久,母河強者就會悉數趕到……甚至連天啟之河河底的“元”,都會被驚動。
這個龍皇殿妖修,瘋了么?
風暴中心,傳來了輕柔細膩的女子聲音。
“寧奕。”
這道聲音,仍然是金鹿王妃的音色,但聽起來,卻多了幾分曠古久遠的寂寥。
寧奕收了劍氣,盯著風暴中緩緩懸起的那枚銅鏡。
王妃一只手握住銅鏡,腳尖徐徐離地,懸在空中,背后似乎展開了一對巨大而又虛彌的羽翼。
她輕輕笑道:“你真是一個與眾不同的……蠢貨。如果抓住人,直截了當的殺了,哪里還會有這么多麻煩?”
寧奕面無表情,道:“閣下就是龍皇殿的那位大人物,‘布棋人’了吧?”
“布棋人,第一次有人這么叫我,聽起來蠻有意思的。”
“哪里算得上什么大人物,不過是替龍皇陛下行棋的小人物罷了……”王妃伸手摸了摸這張幼嫩面頰,拿銅鏡端詳著此時自己的容貌,笑道:“我更喜歡‘鏡’這個尊號。”
寧奕瞇起雙眼。
“你一直在查真相,真相有那么重要么?”鏡妖君柔聲笑道:“查出來,又如何?那人不過是一個貪戀美色的窩囊廢,在草原稱王封候,殺了便殺了……你想還他一個清白?”
這句話,狠狠刺入金鹿王心中。
“王妃沒有說謊,她接近金鹿不是謀求利益。”寧奕看著鏡妖君,淡然道:“既然你已經拿到了你想要的……不妨就給我我想要的。”
“你想要的……真相?”王妃咯咯咯地笑了起來,頗有些花枝招展,但在月下看起來又清純無比,她搖了搖頭,道:“好啊,告訴你也無妨。”
這面古樸銅鏡,劇烈震顫。
左邊,綻放出一縷又一縷的熾烈光明。
右邊,則是滲出深淵般漆黑的幽芒!
“世間萬物,皆有兩面……光影,陰陽,因果,皆是如此。而妖族天下北荒的鑄器大師,曾經鑄造出一面包囊大千的寶器,可以兼吞陰陽,光影,世間萬物。”
“此物……名為咒言鏡!”
咒言鏡……有些耳熟?
寧奕注意到,自己身旁葉紅拂神情變了。
葉紅拂苦苦思索的面色,在這一刻恍悟,她喃喃自語道:“咒言鏡……竟然是咒言鏡……”
寧奕皺著眉頭傳音道:“咒言鏡是什么來頭?”
葉紅拂傳音道:“這枚鏡子當年名震兩座天下,你竟然不知道?”
“名震兩座天下,有這么出名?”寧奕挑起眉頭,彈了彈劍鞘,道:“比細雪還要出名?”
葉紅拂相當嫌棄地瞥了寧奕一眼,解釋道:“這是北荒鯤鵬大圣鑄造而出的寶器,因為是人為打造,所以‘咒言鏡’不是先天靈寶。據說,‘咒言鏡’內藏著天大機緣。”
能夠并容陰陽,光影,世間萬物的兩面。
這實在是極盡玄妙的寶鏡。
誰若能得到,仔細參悟,的確算得上天大機緣。
“白微手上的是‘贗品’。”葉紅拂沉聲道:“金鹿王妃手上拿著的……才是正品。我們上當了,本以為龍皇殿是想要王妃回到妖域,鏡妖君在乎的,應該只有這面鏡子。”
不錯啊……都學會破案了。
寧奕望向葉紅拂,投去了贊揚的目光,但心中還有一句話沒說。
不過你有一個地方說錯了。
不是我們上當了……上當的,只有你一個人啊。
演戲還是要演全,寧奕咳嗽一聲,緩緩懸浮而起,與王妃懸在等高之處,問道:“她的身份,沒有那么簡單吧……如果只是一個無關緊要的妖靈,你也不會暴露手段,奪去這具身子。如果我沒猜錯,接下來你要打通門戶,送她離開草原了。”
鏡妖君微笑道:“你可知,‘咒言鏡’在妖族天下,歸誰保管?”
歸誰保管?好問題。
寧奕道:“你既來了,自然便是你背后的那位大帝……北妖域龍皇。”
鏡妖君搖了搖頭。
寧奕挑起眉頭,這頭大妖,辛辛苦苦在邊陲就開始演戲,難道不是為了替主子拿寶物?
“龍皇大人,無法催動此物。”鏡妖君笑了,“能夠完美駕馭‘咒言鏡’的,只有魘妖一族。”
魘妖……極其稀少,甚至只存在于傳聞中的一族。
就如同饕餮!
在見到黑槿之前,寧奕本是不相信這世上有饕餮的。
魘妖與饕餮有著很是相似的一點,它們的實體近似于無,有人說魘妖就是空無的一縷精神力量,隨時可以消散在風中……而這樣的一股魂魄,憑什么開啟靈智?
“千年沉睡,一朝蘇醒。魘妖的一生,其實就像是一場夢。”鏡妖君的聲音,在此刻聽起來有些縹緲,帶著三分悲涼。
“尋常妖靈只要苦修就能得到的啟靈,對于魘妖一族就如夢幻一般,不可尋覓。這個過程,被稱為‘夢啟’。啟靈失敗……便會丟失所有的記憶,重新化為虛無般的存在。”
她意味深長望向寧奕,說出了他想要的真相。
“這一任執掌‘咒言鏡’的魘妖,在二十年前的‘夢啟’中走丟。”
寧奕眼神中綻放靈光。
原來如此……自己一直想不通的地方,在這里全都解開了!
年少的金鹿王,在北方邊陲撿回記憶丟失的魘妖,兩人相識相戀,墜入愛河。
因為魘妖血脈的特殊性……安嵐在“夢啟”中迷失,直至如今都沒有回憶起自己的身份。
那枚鏡子,無聲無息傳遞著兩個世界的訊息,龍皇殿的鏡妖君,就是通過這枚銅鏡,掌控著母河內的情報。
而安嵐王妃……能夠執掌“咒言鏡”的魘妖,身份地位,恐怕極其金貴。
這就是鏡妖君要等自己與王妃碰面的原因了。
他要帶這頭魘妖離開草原。
怪不得自己的窺氣手法,對其無效,本就是一縷虛無的精神,再怎么去窺測,也看不到實體。
真相終于水落石出。
月光彌漫在小舂山頂。
安嵐的身份,也被鏡妖君和盤托出,而這樣的真相,不是每個人都能接受的。
“你在……胡說些什么?”
一個沙啞到令人有些心碎的聲音,顫抖響起。
金鹿王傅力,一夜之間,像是蒼老了十歲,他盯著月下的妖影,“把本王的王妃……還回來。”
“王妃?”鏡妖君笑了。
他輕聲道:“安嵐的確是王妃……但很可惜,不是你的王妃,她是龍皇大人的欽定之人,光復魘妖一族的天選者。就算留在這里,魘妖的記憶也總有一天會蘇醒,她會想起來她是誰。”
“可惜巨像高臺的獸潮失敗了啊。”
鏡妖君輕輕嘆了口氣,道:“不然這里,應該已經變成一片焦土了吧……”
他的目光投向小舂山遠方,這里的異動已經驚擾了幾位草原王,幾位星君強者的氣息在黑夜中猶如流星一般灼目,但即便是最強的大可汗……也不過是星君巔峰而已。
“土雞瓦狗,不堪一擊。”鏡妖君搖了搖頭,道:“如果不是得了元的垂青,你們早就覆滅了。”
他一只手按住咒言鏡,鏡面流淌出絲絲縷縷的水紋。
一扇虛無之門,在其面前緩緩打開。
寧奕目光凝重……這扇隨意被打開的門,連接了草原和北妖域兩道奇點。
魘妖一族的天賦,的確了得。
只要開門,就能離開這里,怪不得鏡妖君如此肆無忌憚。
長風浩蕩。
草屑翻飛。
鏡妖君目光閃逝,在山頂掠過,最終停在那個年輕黑袍劍修身上。
他友好地點頭示意,微笑道:“寧奕……你很有意思,我們還會再見面的。”
古門緩緩打開。
奇點的空間傳送之力,猶如鯨吞龍汲,將金鹿王妃的瘦削身形覆蓋,淹沒。
無數光芒在小舂山頂迸發。
狂風席卷之中,忽然有一枚穩定有力的手掌,按在門戶之上,將那扇打開之后便不可逆的“古門”,重新逆著關了回來。
漫天光芒,一點一點熄滅。
黑夜重歸黑夜。
執劍者,一縷劍氣,可開天下門戶。
亦可關閉天下門戶。
鏡妖君目瞪口呆。
“別啊,有句老話怎么說的。”寧奕笑著問道:“來都來了,不多待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