營帳外,喧擾聲中,一道高大金甲身影,極其魁梧,緩緩揭開簾帳。
金鹿王傅力。
與他一同入營的,還有金鹿王妃安嵐。
金鹿王,寧奕并不陌生。這位草原三大姓之一的執掌者,比大可汗年輕,足夠勇猛,足夠英武,此刻的確是一身外出狩獵的正裝,甲胄加身,圣光熠熠,猶如神靈一般令人不敢直視,肩頭還扛著一只被折斷獠牙的獅虎獸。
“轟”的一聲。
那只脊背插滿箭鏃的獅虎獸,被他擲在營外,濺起陣陣煙塵。
在魁梧男人身旁,伴著一位江南水墨畫中走出來的女子,膚白貌美,身姿裊娜,只不過容顏幼嫩,看起來像是十六七歲初長成的小姑娘。
這是寧奕第一次見到“金鹿王妃”,他之前聽說,金鹿王與王妃自幼相識,年份已接近二十載了……按歲數來算,這位王妃至少也是三十歲。
這位王妃的年齡,看起來跟丫頭差不多,此刻入了營帳,神情緊張,躲在男人身后,雙手摟抱著金鹿王一條手臂。
傅力輕聲道:“烏爾勒,大可汗,外面發生的事……本王已經知曉了。”
他頓了頓。
目光在這本就雜亂,被翻得更加雜亂的營帳內掃視一圈。
“二位擅闖營帳,打傷禁衛……此事,是否要給本王一個解釋?”
寧奕不動聲色,緩緩起身,笑著使了一個眼色。
云洵向外退去,同時松開小狐貍,白微竄出云大司首的懷抱,三下兩下,掠入寧奕懷中。
此刻營帳內,便只剩下寧奕,大可汗,金鹿王,王妃四人。
寧奕微笑道:“王爺息怒,如此行事……定有原因。”
他倒是沒想到。
金鹿王竟然還敢回來……等真正親眼見了這位草原王,寧奕卻發現了一個令人驚異的事情。
自己的命字卷,在對方身上捕捉不到一絲一毫“妖域氣機”。
這兩個人,干凈如白紙一般。
這是什么情況?
自己原先已經可以篤定,私通妖域的內奸就出在這座王帳之中,如今命字卷在金鹿王和王妃身上照出一片空白……
這兩人真去狩獵了?
寧奕思索之間,那位金鹿王又開口了。
“邊陲之事,本王也已聽說了。”
傅力的姿態并不算高傲,只是有些冷峻,任誰回到營帳,發現這一幕,都會震怒。
他掃視一眼寧奕,盯著白狼王,道:“烏爾勒助西方邊陲守下巨像高臺,今日回歸母河,此乃好事,今日正是慶功的大好日子……大可汗,你不擺宴席,不備美酒,只因本王缺席一場會議,便硬闖我金鹿王領。本王,何罪之有?”
大可汗面對金鹿王的怒意,想起烏爾勒的囑咐,三緘其口,只能沉默。
寧奕嘆了口氣。
暗查奸細的事情……還是算了吧。
他望向金鹿王,雙眼對視的那一刻,開口道:“母河王帳之內,有一位叛徒,出賣了邊陲戰線的情報。”
在這一刻,寧奕動用了天書,觀察金鹿王的反應。
金鹿王的神情先是一怔,接著便是真正意義上的暴怒,他壓低聲音,一字一句問道:“叛徒?烏爾勒,你懷疑本王?!”
如此一來,便說通了……這兩人不顧阻攔,硬闖王帳,乃是因為懷疑自己私通妖域,而出發 蠡原狩獵,只是一個借口。
金鹿王的憤怒質問落地之后 營帳內驟然一片死寂。
最怕無聲的沉默。
寧奕只是安安靜靜地笑,望向金鹿王,一言不發,這樣的沉默,等同于是一種回答。
答案已不言而喻。
“王爺,麻煩你收拾殘局,接下來就不打擾了。”寧奕輕輕拍了拍白微腦袋,揪著這頭妖狐后頸皮毛將其拎起,向著營帳外走去,走到帳外,緩緩停步,他意味深長望向王妃,道:“還會再見面的。”
那位怯生生的王妃,換了一個方位躲起來,自始至終都沒有說一句話。
營帳外,人山人海,潮水一般層層圍起。
草原雖然人人敬畏“烏爾勒”之名,但真正統御這片大地的,乃是八位草原王……寧奕的聲望雖高,但硬闖金鹿王領,仍然遭到了圍堵。
別說他是烏爾勒。
即便是大可汗,今日受到的待遇也一樣。
這里是金鹿王領,不是白狼王領。
大隋天下分東南西北,各自有派系之爭,草原雖小,五臟俱全,這一點倒是學了精髓,八大王旗按照強弱分了梯隊,但三大姓彼此角力,誰也不甘示弱,當初青銅臺的比武,便可印證這激烈的競爭。
這一任大可汗是白狼王……下一任,可說不準是誰。
“寧……烏爾勒。”
云洵開口說了一個字,意識到這里是草原,改了口。
云大司首看著這些戰意升騰的荒人,困惑道:“他們竟然敢堵你?”
這倒是出乎他的意料。
在云洵的猜想中,烏爾勒在草原地位很高……至少應該跟草原王平齊。
“你不懂荒人的規矩。”寧奕無奈笑了笑,伸手拍了拍云洵肩頭,淡淡道:“他們是食肉的,骨子里嗜血好戰,領域意識很強。金鹿領的這些荒人,既然選擇臣服于金鹿王,便不會再認第二位王,今日領營,乃是觸碰荒人底線的事情,等同于宣戰了,他們怎會輕易罷休?”
云洵似懂非懂,陷入沉思。
“我聽懂了。”
“還是命好,沒挨過打,不懂得低頭。”葉紅拂上前一步:“他們不服,我幫你打到服。”
劍鞘內的一縷劍芒,橫沖直撞,其勢極兇,即將沖天而起。
寧奕一只手抵住額頭,另一只手連忙按住女子肩頭。
“姑奶奶,你還真是草原女武神啊……”
葉紅拂挑眉,不解地望向寧奕。
“打不得。”寧奕搖頭道:“金鹿領如今還算是一個生結,如果你動了手,今日就變成解不開的死結了。”
什么生結死結……葉紅拂一陣頭疼,只覺得好生麻煩,換了以往,她直接動手,打得這些荒人不敢攔路,再不濟馭劍飛走,這些弱小的荒人,有什么好忌憚的。
她瞪了一眼寧奕,實在不明白,以如今寧奕實力,在草原做事何必那么謹慎……
啪嗒一聲,劍器回鞘。
葉紅拂沒好氣道,“聽你的。我們現在怎么辦?”
“稍等片刻。”寧奕笑了笑,回頭望向營帳方向,“那位金鹿王會替我們解圍的。”
葉紅拂微微挑眉。
金鹿王被打了臉,還替自己一行人解圍?
寧奕話音剛落。
那座巨 大王帳內,便傳出一道渾厚的聲音。
“呼察,給烏爾勒讓路!”
那名被云洵彈指擊倒的禁衛,聽聞此言,神色一變,不甘心地咬了咬牙,最終還是選擇讓開,在禁衛的驅使之下,金鹿領的荒人讓開一條道路。
寧奕神色平靜,對那位禁衛點了點頭。
一路騎馬離開……
寧奕心中并不平靜。
草原內部風起云涌,三大姓并沒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團結”,即便是大可汗,在金鹿王領的權威也十分有限。
草原八王旗分散的力量,自獅心王離開之后,便再沒有真正擰成一股。
這世上之所以有“權謀”二字的出現,便是因為有些事情,只有權謀能夠做到。
陸圣先生可以修成純陽氣,可以成為五百年前的五宗師,卻無法使得天下歸心……權謀二字,在于心術。葉老先生修為通天,卻無法像太宗皇帝那樣,使四海跪伏。
自己修為再強,若想讓草原歸心……也不是簡簡單單的拳頭大,就可以做到的。
此事放到大隋,也是一樣。
太子想要北伐,攘外必先安內,這才有了隱居天都三年的謀劃。這就是為什么,紅拂河那么多涅槃,卻無人可以統御大隋四境。
這世上的“領袖”,不一定是修為最強的那個人。
因為人心,與修為境界高低無關。
“這次回到草原……我要做的事情,是將八王旗的力量擰在一起,回復兩千年前烏爾勒一統草原的盛景。”寧奕坐在馬背上,看著那些帶著敵意的目光,在心底默默自語,“要做到這件事情,只會動武是遠遠不夠的。”
今日,他接受了兩撥人潮的注視。
一面是鮮花和禮贊。
一面是憤怒和敵視。
寧奕的懷中,有一枚古舊面具,輕輕震顫。
“你也感受到了么……”寧奕笑了笑,他一只手伸入懷中,輕輕觸碰著面具。
獅心王留下的寶器,擁有著聽聞萬物之音的神妙力量,手指觸碰的那一刻,寧奕腦海里浮現一副畫面。
草原萬千草屑,隨大風狂舞,一個瘦削身影坐在馬背上,無數道目光投在他的身上。
他走過一段孤獨而又漫長的路程,人潮狂呼,但入耳皆是寂滅。
無數道目光,有敬畏,有膜拜,有畏懼,有憤怒……
當年的獅心王,也遇到過自己這般場景。
面具內,響起了一道沙塵般粗糲的自語。
“征服的含義……是什么……”
寧奕觸摸著面具,直至那副神念烙刻的畫面消散。
他輕聲念著獅心王留下的問題。
征服的含義是什么?
征服的含義很簡單。
讓一個人跪倒。
即是征服。
征服的含義也很復雜。
你可以用刀砍去那個人的雙腿,可以用斧逼迫他的身軀,可以用太多的外力,使一個人屈服……但那不是真正的征服。
真正的征服,是讓一個人心甘情愿跪下。
面具里倒映的最后畫面。
是那個男人翻身下馬,獨自一人,牽馬漫步草原。
人潮漸稀,尸骨堆疊。
最后停步,面前是斷劍和殘垣。
身后是倒旗和懸顱。
秋風蕭瑟,孑然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