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顛簸。
車簾搖曳。
“唰”的一聲,厚重的車廂簾布被人掀開,寧奕踩著馬鞍,靠近車廂,將身子挪進車廂……一進來,就險些撞到一對飽滿豐盈的山峰。
白微斜斜依靠著車廂,睡得香甜,直到寧奕進來,才悠悠醒轉,一副癡癡傻傻的模樣,紅潤唇角還掛著一點點口水。
這女子總是衣衫不整,而且睡沒睡樣,胸前寬襟紐扣就從來沒有系上過。
寧奕皺著眉頭,避讓開面前的一對兇器……然后聞到了一股清香。
他打量著車廂四方,這里一切如常,并沒有什么異樣,但卻有一股芬芳縈繞,像是青樓女子所施的脂粉,但卻不重。
還蠻好聞的。
“寧先生……你回來啦?”
白微擦了擦唇角口水,她連忙端正姿勢,收起了那一副渾然天成的媚態,正襟危坐,像是一個做了什么錯事生怕挨罵的小女孩……這幾日的相處,她摸清楚了寧奕的性格。
這是一個“吃軟不吃硬”的怪人。
她好歹有七分姿色,可這男人卻像是瞎了一般,自己耍什么小心機都沒有用,無論是衣衫半解,還是主動投懷送抱,這廝都不會有絲毫心動……若是自己鬧過火了,這姓寧的……可不懂什么叫“憐香惜玉”,好幾次,自己險些被神雷劈得神魂俱滅。
那家伙一手神雷,另外一手生字卷,像是地府里走出來的活閻王,一念能讓自己死,一念能讓自己生。
太可怕了。
白微暗地里給寧奕起了一個稱號……叫寧閻王。
這一次,可不是她故意解開衣衫的,主要是車廂里太悶,而且寧奕平時也不會這么早回來。
女子一顆一顆解開紐扣,露出里面雪白搖曳的豐腴肉體,她知道寧奕連看都不會看一眼……然后再一顆顆系回來。
果然。
這中間寧奕并沒有看她一眼,也沒有刻意避開……目光一直在車廂四周搜索,似乎在找著什么。
白微心頭一緊,聲音略微顫抖,笑著問道:“寧先生,你在找什么呀?”
寧奕瞥了一眼白微。
后者已經把衣衫穿戴整齊,端坐在車廂那邊。
“車里的香味是怎么回事?”寧奕直接開口,“你用了脂粉?”
白微心頭一松。
“我用了這個。”女子嘻嘻一笑,從衣衫里取出了一枚雪白盒子,這枚盒子檀木所制,打開之后,乍一看,的確如大隋那邊女子常用的脂粉盒,里面分格堆疊著類似胭脂粉末的東西。
“……這是什么?”寧奕并不了解這些東西,他的眉頭皺得更緊了,脂粉盒打開后,竟有一股腥味。
“愛美之心,妖皆有之。”白微一根手指,輕輕蘸取一縷粉末,她輕輕吐出一口氣,指尖的那一縷粉末便如煙一般消散,繚繞在車廂之中,那股腥氣瞬間掠散,化為香風繚繞。
“在妖族天下,十歲以下的人族女孩男孩,骨骼未發育全,乃是炙手可熱的‘寶貝’,這幼嫩人童啊,渾身上下都是寶,抽了皮,扒了筋……再……”
白微一只手掌心托著脂粉盒,另外一只手捧著虛無的香風,神情陶醉。
“夠了!”
寧奕眼神厭惡,打斷了白微的對話。
他已經明白,那脂粉盒里裝的是什么了。
妖族天下的那些大妖,竟然對孩童下手……
白微剛說到興起,直接被打斷,整個人神情一怔,再看到寧奕的厭惡神情,極其聰慧的妖女,瞬間就明白了一切。
她乖乖閉嘴,神情淡然,將脂粉盒收起,同時輕輕吸了一口氣,那繚繞在車廂內的香風化為一陣龍卷,被她吸入腹中。
再說下去,自己恐怕要被神雷劈打,徒遭一場災劫。
“總有一天,我會和師兄越過倒懸海。”寧奕平復心情,正視白微,道:“做出此事的妖靈,我會一個一個揪出來,一個也不會放過。”
白微看著寧奕的眼神,壓抑不住的笑了。
她輕聲道:“寧先生,你可以用神雷打死我……但請允許我問一個問題。”
“大隋天下,同樣有扒了妖皮做大氅的人類,有抽取妖骨熬湯的人類,在這件事上……你們和我們,又有什么區別?”
寧奕被問得沉默了。
“寧先生,被扒皮,不止是人會覺得疼,妖也會疼。”白微淡淡道:“兩座天下未來必有一戰,但如果像你這樣自詡正義,就能取得勝利……那么妖族天下同樣有無數非勝不可的理由。你所厭惡的每一件事,在大隋都有無數人在做,如果你真是光明的衛道者,不妨動身南下,先把人族里的敗類殺干凈。”
“如果你要做的事情,是屠戮一整座種族,就不要冠以大義的名號了。”白微譏諷道:“妖族在北方大地生活了上萬年,我們本就是這世界不可缺失的一部分……你們和我們,都只不過是因為仇恨揮動屠刀的屠夫,沒有對錯,只有勝負。”
“我說完了……你要動手,就請隨意吧。”
白微將雙眼閉上,挺起胸膛。
但寧奕并沒有動手。
他一下子沉默了。
寧奕想說些什么,但發現自己什么都說不出口了。
……白微說得很好,而且很對。
兩座天下之間的矛盾,并非正邪,而是立場,而在兩座天下間藏污納垢的黑暗并不會因為誰的覆滅而真正消散。
因為白微這幾句話,寧奕對自己進行了反思……
最怕的不是自詡正義,而是自己都相信自己所行即是正義。
他問了自己這么一個問題。
“歷代以來,大隋皇帝北伐,是為了開辟疆域,是國恨,是族仇。而我如此執著地北抗妖域,是為了什么呢?”
然后他得到了內心的答案。
“是因為東妖域白帝的那一刺……”
“還有將軍府無數犧牲的將士。”
得到持劍者傳承資格以來,寧奕一直不覺得自己是一個心中有“大我”的人,他不是得道高僧,并不能弘揚大成佛法,更不是道宗的古天尊,沒辦法以一己之力,普度眾生。
他能做的,就是護住自己,還有身邊的人。
有恩報恩,有仇報仇。
小我。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都是小我。
哪怕他在推行著“北伐妖族”這樣影響宏大的事情……出發點仍然很簡單。
白帝想要殺死丫頭。
所以他要殺死白帝。
片刻之后,寧奕的聲音在白微耳旁響起。
這是一道不容抗拒的命令。“睜眼。”
白微有些驚懼,緩緩睜開雙眼,看見平靜的車廂后,起伏的胸膛緩緩平息。
這男人,竟然沒有動怒,沒有動手?
“你說錯了一些事情。”
“一,我從來便不是正義之人。我只做自己喜歡做的事,在大隋天下,甚至有許多人背地里喊我魔頭。”
“二,人有好壞,妖亦如此。我分好壞,也分善惡。”
周游的紅雀,中州大漠的短穗柳,被關在地牢下的伽羅妖君……
這一路所見,又怎會盡是邪祟呢?
看得見黑暗,自然就分得清光明。
寧奕平靜道:“我若打進妖域,不會盛行殺戮。至于如今所做的這一切,只是想找白帝討要一顆頭顱罷了。”
這句話說完,白微心中只有一個念頭。
這人類……瘋了吧?
要殺東妖域的白帝?
“……不說這個了。”寧奕結束了這個話題,開門見山問道:“塤妖君這幾日有沒有和你通過古鏡聯系?”
白微用了一小會時間,讓自己的思緒恢復正常。
她看著寧奕,猶豫片刻,道:“我這幾日一直在聯系他……但塤妖君似乎本尊出了一點狀況,他沒有直接與我神念交流,剛剛才給我傳遞了一個訊息。”
寧奕瞇起雙眼,道:“什么訊息?”
白微眨了眨眼,伸出一只手,取出古鏡,指尖輕輕戳了戳。
示意“隔鏡有耳”。
寧奕心領神會,以一縷神性,封堵鏡面,將這面古鏡與外界的連接全部斬斷。
“塤妖君說,母河那邊有一位很重要的‘大人物’,需要接回龍皇殿。”白微壓低聲音,道:“好像是……龍皇殿有一位妖圣,很看重他,想要接他回妖域。”
“龍皇殿妖圣都看重的大人物……”寧奕心頭一動,喃喃道:“難道是母河草原王級別的叛徒?塤妖君有沒有告訴你,那人是誰?”
白微搖了搖頭,道:“塤妖君疑心很重,他沒有告訴我其他的消息了。”
寧奕意味深長望了白微一眼。
女子直視寧奕,嘆了口氣,“真沒有其他的了……塤妖君只傳遞了幾句訊息,未曾以神念開鏡,能有什么秘辛?”
寧奕不說話,默默離開車廂。
他騎馬來到了葉紅拂身旁,望向閉目養神的紅衣女子,道:“這幾日,可有神念異樣?”
抱著長劍的葉紅拂搖了搖頭,惜字如金。
“無。”
自己沒有感知到異樣,葉紅拂也沒有……那只狐妖,沒有騙自己。
或者說,塤妖君還有屏蔽天機的頂級手段,瞞過了所有人。
寧奕沉思片刻,道:“你幫我一個忙。”
葉紅拂仍然沒有睜眼,蹙起眉頭。
“什么忙?”
寧奕微微一笑,道:“明日回到母河,我要你陪我查一樁案,捉一個……妖域內奸。”
葉紅拂蹙起的眉頭緩緩放下了,她冷冷道:“我憑什么幫你?”
“事成之后,我教你砸劍。”寧奕笑著問道:“說到做到,成不成交?”
紅衣女子緩緩睜眼了。
她凝視著寧奕,吐出兩個字。
“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