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嶺寂靜。
恰逢穹頂之上一道驚雷炸響,打破寂靜。
這道悶雷只是在云層上空炸響,恍惚有一片雷形浮現,如一整座天庭遙遙懸掛九天之上,俯視著人間的皇都。
一身單薄黑袍的寧奕,單手捻握細雪,拔劍出鞘后,劍尖繚繞著淺淡雪白的寒氣,隨著他劍尖上挑至頂點,蓄發已久的勢也停留在頂端。
一抹銀光在劍身之內游曳,蕩開了寒意。
“等會打起來,你們要逃,越遠越好。”
寧奕面無表情,握劍而立,傳音了這么一句。
吳道子猜得很對,他早早動身,在命字卷完成吉兇占卜之后,便以神性洞穿空間,抵達閻惜嶺附近,這片山嶺古地,的確被道宗的精銳嚴密封鎖,即便是寧奕也找不到奇點可以傳送離開。
執劍者的八卷古書。
每一卷,都象征著人間極致的一道力量。
山字卷象征著“吸收”,生字卷象征著“復蘇”,而命字卷,則是象征著“推演卦算”的極致,在寧奕抵達閻惜嶺之后,一層層的絲線便鋪展開來,原本平靜的神池頃刻間翻涌,開始推演這片山嶺里的“殺意”。
寧奕看閻惜嶺。
就像是看一場棋局。
站在他對方的李長壽,在棋盤上落下了一枚又一枚的子,一縷又一縷的“氣”,而命字卷不斷推演,便如同在穹頂之上睜開了一雙“眼瞳”,將每一顆棋子,每一縷“氣”都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寧奕選擇現身的那一刻,也是命字卷絲線,在神海里完成搭建的那一刻。
一副立體的山脈輪廓圖,被寧奕以神念傳遞到每一人的腦海之中。
“這是?!”
吳道子和溫韜神情錯愕。
密密麻麻的紅點,每一縷的殺意,每一寸的部署,都被命字卷的“偉力”還原而出,一座閻惜嶺沙盤的立體影像被傳輸到每個人的神海之中,即便是神情麻木的玄鏡,也被這一幕嚇了一跳。
而李長壽落下的那些棋子,雖然巧妙,但也并非“毫無破綻”,在那座立體沙盤之上,寧奕便以一條條漆黑長線作為標記,來展化推演的“求生路線”。
“按照這幾條路線走,能逃。”
寧奕輕聲開口,道:“其他的交給我。”
“師叔……”谷小雨剛剛猶豫著想開口,腦海中忽然閃過一些念頭。
少年停住了之前的話,深吸一口氣,望著那座巍峨如小山,無比可靠的身影,沉聲道:“師叔,你要小心。”
一道長雷。
劃破夜空。
雷鳴震顫山嶺,寧奕身后的四人陡然散開,谷小雨背起玄珠夫人,與玄鏡一條路線逃離,吳道子和溫韜這兩只老狐貍則是分別散開,三人按照命字卷沙盤所指向的位置,各自散開——
“想逃?”
束薪君神情一變,他猛地前踏一步,彈指捻出一縷劍氣,這縷劍氣破空如梭,瞬間掠至背著玄珠夫人的少年背后。
站在坍塌木屋煙塵之中的寧奕,忽然動了。
沒有人看清他是如何邁步的,甚至雙腳都沒有動作,整個人化為一道驚雷,下一刻便出現在谷小雨背后,細雪劍尖挑起一個弧度,電光火石之間炸開一道輕輕的脆響,束薪君叩指激發的那縷催魂奪魄的殺人劍氣,在與細雪的撞擊之中,脆弱的像是一道火石砸出的弧光!
劍氣凝形——
馭劍挪移!
葉老先生傳授的“逍遙游”,因為神性緣故,寧奕已經修至小成,至于大成境界的“一劍遠游三萬里”,則是需要涅槃境后,參悟劍氣,才能得道。
逍遙游之身法,乃是葉長風當年縱橫兩座天下,睥睨捭闔之根本,在當初傳授之時,葉老先生便說了,這是一門難度極高的“大成身法”,一旦有所進境,便收益巨大——如今的寧奕已能做到“人隨劍至”,整個人便好似一把飛劍寶器,只不過因為尚未點燃涅槃之火,身軀強度不夠,所以穿行距離有限。
逍遙游大成之時,像沉淵君那樣的“一瞬千里”,寧奕也能做到!
“嗖嗖嗖——”
寂靜的閻惜嶺,黑夜被撕碎!
小無量山的弟子瞬間組織起劍陣,無數劍氣,鋪天蓋地,向著三人方向射去,而剛剛舉劍格擋束薪君劍氣的寧奕,下一剎出現在和尚身旁,自左而右的切開一抹圓弧,細雪之中的神性流淌,嘩啦一聲傾瀉而出,沒有絲毫浪費,這抹圓弧凝而不散,前后與十三道劍陣劍氣對撞。
這座山嶺,在一瞬之間,浮現出數十道寧奕的身影,或站,或倒退,劍勢或撩,或斬,或挑,這數十道黑袍身影擋下了所有的劍陣劍氣——
李長壽自始至終都沒有出手。
他只是停下了逗弄紅雀的動作,緩慢起身,注視著寧奕出手的每一個動作,看得無比仔細,無比認真,仿佛要將寧奕出場后的每一個畫面都記住……他從未如此認真地觀察過與自己同齡的修行者。
“不亞于‘大占卜術’的推演術法……”
“遠超命星的身法……”
“無與倫比的劍氣控制力……”
這位小閣老的腦海里,不斷浮現出諸如此類的字句,每一句評價都很準確,但這其實不簡單。
僅僅看一眼,便得到這樣的結論……同樣是需要推演的,而且需要很強大的神魂根基,這在紅拂河底被譽為“側寫”,皇族天生便擁有著常人難以匹敵的神魂,因此也擁有著“側寫”的能力,與人交談往往只需要看一眼,就能知曉對方深淺,心思。
單單憑借這短暫的畫面,李長壽便完成了對寧奕的“側寫”,他看得很認真,想得也很認真。
這個出身蜀山的年輕劍修,渾身上下,就沒有一絲一毫的弱點?
放走那幾個人……不重要,今夜本就不是為了他們而設的殺局,寧奕注定要被困在這里,且不提這幾個家伙能否越過閻惜嶺外的那些伏兵,就算越過了,又如何?這里是天都,是中州,是大隋天下。
他李長壽今夜勝了,這些人一個也逃不掉。
而取勝的關鍵,便是找到寧奕的“弱點”,狠狠將他擊垮……李長壽在觀察側寫之后,果斷放棄了與寧奕一對一廝殺的念頭,他能夠得到一個很肯定的答案,哪怕有諸多加持,他也沒有必勝的把握。
在紅拂河蟄淺的時候。
李長壽曾經見過洛長生,那位謫仙人的強大,就是近乎妖孽,不可以常理揣度的強大。
一種“完美”的強大。
這般令人窒息的殺伐力,此刻在寧奕身上重現。
李長壽陷入思考,他全部的精力都用在了“推演側寫”之上,以至于忽略了被自己拂塵銀絲所捆住的紅雀,并非完全喪失了力量。
紅雀找準時機,憤怒地躍起,像是一只中了魚鉤,但仍然拼命試圖躍過龍門的大魚,來到李長壽的袖口邊。
鳥喙狠狠戳下!
“嘶——”
一股刺痛讓李長壽的注意力轉移,他微微失神了一剎,接著皺起眉頭。
這位小閣老平靜注視著自己的小指。
肌膚被尖喙刺破,雖然紅雀的本命妖身已經被壓制,但怎么說那也是一頭血脈純正的朱雀,偷襲之下,還是傷到了自己。
可笑的是,傷口很小。
小到幾乎可以忽略。
小指的豁口是一道與肉色沒有區別的凹線,用力擠壓,才有那么一顆豆丁大的血珠緩慢浮出。
紅雀尖聲長鳴。
它似乎在憤怒。
堂堂朱雀的偷襲……就不過如此。
李長壽瞥了紅雀一眼,一眼就側寫看穿了它的心機,大拇指輕輕捻了捻,將血珠捻掉,也將紅雀的“算計”碾滅。
有一縷朱雀虛炎,十分微渺。
微渺到肉眼都無法捕捉,被紅雀傾盡全力的送出,透過尖喙刺破的肌膚向下滲透,試圖點燃這位小閣老的血液……只不過伴隨著道宗星輝的磅礴勁氣,紅雀的最后一抹希望也被熄滅。
李長壽緩緩將紅雀拎起,與自己平視,那雙眸子里的畏縮恐懼……以及掩藏之下的狡黠,憤怒,桀驁,都被他看在眼里。
李長壽輕聲道:“做得不錯,這一招有機會殺了我,可惜沒奏效。”
“你是我道宗的靈獸,何必對我有如此敵意?”他微笑開口,聲音醇厚如酒,帶著很強的誘惑力,道:“我可以不殺你,但我要你當我麾下妖靈,我絕不會虧待你,還記得追隨‘太乙天尊’的那頭獅子嗎,你可以當第二位九靈元圣。”
紅雀眼神一顫,李長壽的這句話,動用了皇族神魂秘術,讓它雙目之中的靈光都徐徐渙散。
“睡一覺吧。”李長壽輕笑著揉了揉小雀兒的腦袋,掌心的上古兇獸中了神魂術,搖搖欲墜,三四個呼吸之后便閉上雙眸,呼吸均勻地睡了過去。
李長壽收起紅雀。
他抬起頭,長夜浩蕩,雷光閃爍,連綿起伏,心想夜幕之上的星河一定很是璀璨吧……就如這人間的棋盤一樣。
李長壽看著遠方煙塵。
此時大風刮過,閻惜嶺山脈被李長壽以血液埋下的符箓,緩緩飄起,那些血字仍然留在地上,似乎化為陣紋地基,而那些已然消融的符紙,便連帶著樹木,碎石飄搖而起,一縷一縷的風氣隨著符紙升騰,只要李長壽一念之下,這座山嶺內的靈氣,星輝,都被這磅礴陣紋所吞噬。
時間過得很快。
時間也過得很慢。
魚餌撤離,大魚上鉤,這一切……似乎都只在一剎。
這一剎很長,這一剎也很短。
這一剎。
寧奕送走了谷小雨,玄鏡。
小無量山束薪君完成了劍陣的凝結。
道宗的麻袍道者已經向著閻惜嶺發動層層圍攻。
天都的鐵騎還在嶺外等待號令。
也正是這一剎那——
那一對修為極高,星君之中睥睨捭闔的西境夫婦,終于趕到了閻惜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