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番亮相,倒是盛大。
懾住了滿殿文武,一時之間,殿宴陷入尷尬的寂靜——
曹燃絲毫不覺,頂著那些又驚又懼的目光,大大咧咧給寧奕傳音,道:“我這趟入天都,可是為了你才來。”
寧奕心底嘆了口氣,已經猜到要說什么。
“趕緊吃完飯找個地方打一架。”
曹燃坐在殿宴高處,表面風輕云淡,但傳音語氣卻相當的迫不及待,顯然手癢了,催促道;“丫的,上次去北境長城就沒攔住你,這次你可跑不掉了,我倒要看看你現在劍氣幾斤幾兩。”
這話說得帶了三分挑釁意味。
生怕寧奕不應戰。
寧奕清楚曹燃性格。
這廝就是一個武癡,知道洛長生敗給東皇肯定十分錯愕,知道東皇敗給自己肯定更不敢相信……曹燃前些年不斷修行磨礪自己,為的就是能與洛長生一對一的公平對決,如今因果幾番轉移,這一架就不可避免的輪到了自己頭上。
寧奕頭疼,苦笑傳音,認慫道:“大哥,你都貴為蓮花閣閣主了,還追著人打架呢?我認輸,行不行?”
他是真不想跟曹燃打架。
跟蓮青打,一是為了拉攏書院,化解仇怨,打架前寧奕就看出了青君身上半部佛法的修行氣息,只有打一架才能用大道長河摸透蓮青法門,從而借著“贈經”完成與書院的合璧。
跟青君打架還有一點,作為當年老朋友,修行路上稍行偏岔,寧奕藏掖境界,但其實是穩穩高青君一頭,這才有了“切磋”之意。
如今的曹燃。
寧奕只需要看一眼,就知道這貨絕對不好惹,屬于兩座天下之間真正數一數二的天才。
如果打起來,結局已經可以預見——就算在天都城郊,以后者的脾氣,打上頭收不住手,方圓五里必然會被燭龍神通照毀。
當初在劍行侯府邸,寧奕和裴丫頭就看出了曹燃的“非凡之處”,這位小燭龍被紫蓮花追著北境收徒,因為他身上背負著極其強大的遠古血脈,幸好是生在大隋,不然要是被那位灞都老人看見,恐怕要捉回灞都城當關門弟子了。
曹燃的妖族血脈,以及隱秘身份,在當年寧奕眼中算是個秘密。
如今曹燃已經成長起來,有太子扶持,絕對站在大隋天下這一方,就算暴露血脈神通,也不會有人有打壓念頭。
礙于大殿上目光眾多。
曹燃不好吹鼻子瞪眼,想起之前才答應太子的幾個要求,也壓下了立馬掀桌子動手的念頭。
他傳音道:“老子才不稀罕在天都當這個狗屁閣主,把老師的藏書都拓印之后,拍拍屁股就回北境了。你也知道,蓮花閣主如今只是虛職。總而言之,這一架你逃不掉,不行我去蜀山山門堵你。”
寧奕笑著搖了搖頭。
他微微思考,心生回應,道:“打架的事情,我答應你。但你要回答我幾個問題。”
“行。”曹燃答應的很大方:“問吧。”
“我聽說苦策死在烈潮里了,龍凰失蹤,下落未卜。”寧奕傳音之時,小心觀察曹燃神情,發現一絲異動,道:“龍凰沒死,對吧?這是太子要你當蓮花閣閣主的籌碼?”
曹燃望著寧奕,眼里有一絲訝異,道:“你在宮里有眼線?這也聽到了?”
“猜的。”寧奕如是回道。
“不錯,龍凰師姐沒死。袁淳先生對我有大恩,師姐同樣。”曹燃沒有藏著掖著,直接把下午宮內的談話和盤托出,“我答應太子,當兩年閣主,看守藏經閣,掛虛職,太子把北境平妖司的職權放回師姐手上,兩年期限到,或者我把藏經閣經文拓印完,我都可離開。”
寧奕若有所思,點了點頭。
“那你可知,太子與我師兄談了什么?”
曹燃搖了搖頭,“雖是同行入殿,但卻未曾一起飲茶。我與沉淵君沒有交集。”
太子準備復蘇北境的力量了。
寧奕陷入深思,但零星的想法浮現,殿上便響起了一個不太和諧的聲音。
“殿下。”
原來是李長壽站了出來。
這位小閣老飲酒之后,似有些許醉意,禮數仍然周全,揖禮之后,發自肺腑的恭聲道:“西嶺偏域,往年大寒,常年饑荒,自殿下登位,三年風調雨順,百姓幸福安康,今年家家戶戶懸掛燈籠,共慶喜年吉祥,能有如今模樣,全得益于殿下——”
語調激而不昂。
真情實感,相當動人。
只不過這番話說出來,頗有些肉麻,殿上殿下安靜聽著,太子笑了笑,舉杯示意李長壽不用那么拘謹,道:“小閣老即位之后,功績顯著,西嶺豐收,有你苦勞。”
“不過……近日微臣夜不能寐,有一事想在殿上訴之。”
李長壽雙手捧拂塵,低頭將其舉過頭頂。
太子淡淡道:“但說無妨。”
“微臣即位之時,正值西嶺閣變,太和宮主不幸逝世……留下一女,名為玄鏡。”李長壽得了授意,于是抬起頭,將這樁舊事娓娓道來,“以道宗規矩律法,太和宮主若是罹難,便由其女繼承宮主之位,只不過玄鏡下落不明,微臣苦尋數年,仍然未果,于是太和宮宮主之位,便一直空懸。太和一日無主,道場弟子,受庇百姓,便一日難眠。”
寧奕和聲聲慢對視一眼。
來了。
果然,該來的總會來。
此言落下,之前目睹殿宴開始前,李長壽和書院菩薩蠻言論的那些官員,便齊刷刷將目光投向了谷小雨身旁的小姑娘,那些不明所以的老狐貍,也是剎那明白了小閣老的意思。
太子也瞥了一眼玄鏡,示意李長壽繼續說下去。
“不過此番入都,微臣得了消息,原是書院當年收留了此女,院長蘇幕遮與太和宮主乃是舊友,于是收了玄鏡,賜號菩薩蠻。”李長壽說到這里,便有意識停住。
“玄鏡未死,太和有主。”太子微笑道:“這是好事。”
李長壽也笑了。
他望向玄鏡所在的位置,小姑娘原本鎮定無比,但此刻神情緊張起來,盯著李長壽,那張笑臉仿佛要將自己吃了一般——
“西嶺太和宮道域,水深火熱,只等宮主回歸。”李長壽微微揖禮,沉聲道:“既然找到了太和宮主,那么殿宴之后,便請書院將玄鏡送回吧。”
玄鏡的小臉蛋忽然變得蒼白。
琴君緩緩站了起來,“李閣老,這似乎與我所得到的消息不太一樣。太和宮無主,道場荒蕪,那么這些年征收的巨額稅銀,消耗的大量資源,又是從何而來?”
她從袖中取出一份案卷,由海公公接手,呈遞上去。
太子微微翻閱。
這份案卷里,以太和宮主名義,從天都預支了大量的銀兩。
其實這筆賬他知道,李長壽接手道宗,打點人脈,需要大量的財力支持,他作為紅拂河主人,自然要鼎力相助,只不過任何開支,都要有所名目……包括李長壽即位之前所謀略的叛變,策殺太和宮主,改變內閣風向,扶持何帷何家,來幫助他接手道宗。
只不過有一條漏網之魚。
若是當初連玄鏡也殺了,便不會有今夜之事。
換而言之,此事做成了,是太子謀略之功。
但若是有漏,便只能由李長壽自己來抗,決不能泄漏到天都頭上,更不能涉及到自己身上。
如今這本假賬,被書院無聲無息查了出來,還擺在了自己的面前。
太子沉默翻完,望向李長壽,示意將這份案卷送到他面前。
后者翻了賬簿,神情平靜。
李長壽氣定神閑,淡然問道:“江先生想說什么?”
“既無宮主之令,如何行宮主之實。”聲聲慢問道:“我只想問問小閣老,該如何解釋這本賬簿?”
滿殿寂靜。
此刻的夜宴,似乎有些變味了。
披著白色道袍的李長壽,輕聲嘆了口氣,他手中捏著那本賬簿,輕聲道:“一月十九,初過辰時,江先生可還記得是什么日子?”
琴君皺起眉頭。
“書院苦心積慮搜刮道宗賬目,于一月十九,得此賬簿,查出太和宮有巨額銀兩之批文,賬目難平。”李長壽替聲聲慢開了口,道:“于是今日殿宴呈上,便是想讓殿下查清楚,是誰在替太和宮申款,是誰在欺君?”
他笑了笑,道:“若琴君大人想說這些……便不用查了,因為這些賬,都是我做主申的。”
李長壽抬了抬手,立馬有人又呈上一卷案卷。
“這本賬簿,是在下譴人送到書院,當時指名要送于玄鏡,讓她過目太和宮舊賬,只不過中途似乎出了差錯,不過好在還是送到書院了。”
這位小閣老平靜注視著琴君,眼里帶著三分笑意,道:“多謝琴君大人憂心,賬簿數目雖大,但筆筆屬實。”
他望向太子,朗聲道:“殿下,這是另外的半本賬簿,對應的乃是批文之后太和宮的銀兩落處。”
案卷被送到太子面前。
不多時,李白蛟點頭,應聲道:“賬目無誤,筆筆落實。”
聲聲慢的面色有些難看,她盯著這位小閣老,萬萬沒有想到……這本賬簿竟然是一個陷阱,是李長壽刻意擲出的魚餌。
殿宴之上,一片寂靜。
在兩份賬簿先后遞出之后,書院與三清閣的交鋒便分出了勝負。
李長壽行事,不僅合乎道理,而且合乎情理,他今夜所提的要求并不過分,而且按照規矩辦事……太和宮批文卡死,他做主審下的賬目又是一筆實賬。
至此,書院已經十分被動。
“琴君所言,出于本分,在下能夠理解。”
可怕的是,這位小閣老并不凌人,把書院過節高高拿起,輕輕放下,反而將矛頭調轉,道:“微臣希望玄鏡能于殿宴之后返回道宗,繼承太和宮主之位。”
玄鏡唰的站起身子。
要她返回道宗——怎么可能?!
若是此時回去,便是羊入虎穴,最好的情況,也是被幽禁起來!
谷小雨注意到,玄鏡手中死死捏著一枚令牌,指節顫抖。
這枚令牌是她的傳家寶,當初在山下游歷的時候,玄鏡跟他說了令牌的來歷,當初谷小雨還不知道玄鏡的身份,只知道她是跟自己一樣,無親無故,卻不知道小丫頭乃是家破人亡。
這枚令牌,是玄鏡父親留下來的唯一遺物。
太和宮諭令。
象征著太和宮宮主的身份,這也正是李長壽清洗太和宮所謀求的最重要的物件——
伴隨著一陣幽風吹過。
李長壽緩緩轉身,面無表情望著小姑娘,伸出五指,道:“若不愿,亦可卸任,只需將宮主諭令交出來,三清閣便重立宮主。此后……你與我道宗便無瓜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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