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會議結束,已經是夜深。
云洵一個人沉默地坐在長桌席位上,獨自陷入了深思。
寧奕,沉淵君,千觴,三個人行走在天都的雪夜之中,情報司已經把將軍府來客的住處安排妥當。
風雪茫茫。
“小寧。”
沉淵君罕見地喊了寧奕這么一個“親昵”的稱呼,讓寧奕有些發懵,怔怔看著師兄。
“你比我想象中要有魄力。”
沉淵君低沉開口,道:“烏爾勒高原……是在妖族天下的時候就布局落子的結果,你早就想好回來之后的部署了?”
寧奕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坦誠道:“這倒沒有……草原上沒想那么多,走到今天這一步,有很大運氣的成分。”
他大概說了一下面具的由來,隱去了不能說的秘辛。
其實這場談判的內容很簡單。
在寧奕展露獅心王面具,以及草原大君的身份之后,云洵答應寧奕,會全力以赴,以大司首身份支持寧奕。
如果說,兩個人在靈山的見面,只是初步熟悉,了解,建立信任。
那么這一次,則是真正建立了可靠的盟友關系。
云洵做出了自己的選擇。
寧奕也給了他退路,如果太子真正要與他清算,寧奕便會走將軍府的渠道,送云洵離開大隋。
如果這場“烈潮”結束,云洵還愿意留在大隋,寧奕也尊重他的意愿……當然這種可能性已經微乎其微,大家都不是傻子,太子對于情報司的態度很明確,如今只剩下亮刀子這一步了。
就算不廢情報司,也會進行大換血。
云洵真正有“實權”的日子,已經不多了。
“寧奕,境外偷送軍備,物資,以及打通送往草原的密道……這些行徑,每一條都是違背鐵律的大罪。”千觴君忽然壓低聲音,幽幽開口,“將軍府如今與天都勢同水火,你倒還真不拿自己當外人,替你做這些事情,師兄可是要背大鍋的。”
寧奕沉默了片刻,輕輕問道:“裴旻先生駐守北境,這么些年,可曾觸犯大隋律法?”
千觴君怔住了。
“皇權想殺一個人,不需要看他是否違了律法。”
“而現在,活著比什么都重要。”
寧奕平靜看著將軍府的二先生,道:“若有一天,能讓沉淵師兄活下去,我想你恐怕連舉北境王旗南下的事情都做得出來,那么如今這件事情……又有何不可?”
二先生先是一怔。
寧奕說的不錯。
若是太子明令折殺大師兄,他還真的能做出率騎南下造反的大不逆。
千觴君根本就不在乎什么律法。
但此刻他忽然笑了,語氣冷冽道:“你大可放心,之前答應你的事情,將軍府自會做到。但要說清楚,做這些,只不過是因為我相信師兄的選擇。”
他咬了咬牙,極其不甘,開口。
“家師駐守北境數十年,一生浩然,無懼強敵,從不曾做過這等媚外之事……若有一日,那些草原蠻子拿了軍備不領情,我可饒不了你。”
寧奕在心底嘆了口氣。
他很能理解千觴君。
在大隋天下,幾乎無人去過烏爾勒高原,更沒有人了解那里……八大王旗的戰斗力毋庸置疑,畢竟兩座天下都在與草原談判,試圖獲得一股中間勢力的支持,大隋對外的態度很是堅決。
若是不能獲得草原的支持,那么便連同妖族,將草原一同毀滅。
兩座天下之間的偏見非常之深。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高原上的那些荒人,背負著妖族和人類各自一半的血統,無論是投靠南北哪座天下,都不會被真正的認可。
這就是千觴君會有如今態度的原因。
寧奕手握草原的龐大兵力,但缺乏先進的軍備,資源,依靠著與靈山的談判……吞下了太子的一部分物資。
“寧某可以自己人頭做擔保,哪怕沒有這筆軍備,若兩座天下有一日開戰,草原也永遠會站在將軍府這一邊。”
寧奕站住腳步。
他再次重復,道:“不是大隋這邊,而是將軍府這邊。”
大隋……意味著皇權。
而將軍府,則不是。
千觴君眼神波動,最終無言,有些哀傷的輕輕道:“我相信師兄的選擇。”
沉淵君自始至終都沒有開口。
他在整場談判之中,似乎都在思考,卻又不曾發表過看法,言論,立場,要論身份,他才是整場會議最中心的人物。
他給了寧奕很大的尊重。
這些寧奕都看在眼里 到了分別的路口。
寧奕停住,看著沉淵君,一字一句極其認真地開口。
“師兄……謝了。”
沉淵君輕輕嗯了一聲,擺了擺手,帶著師弟轉身離開。
“師兄。”
分別之后,千觴君忍不住開口,道:“將軍府這么選擇,會不會太冒進了?”
大雪之中,沉淵君停住腳步,伸出一只手,輕輕抹了抹紫貂尾的雪屑。
他聲音很輕的開口。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北境怎么辦?”
這句話的聲音很輕,但沉淵君甚至動用了神魂秘法。
千觴君的瞳孔收縮,思維一滯。
沉淵君深深望向自己的師弟。
兩個人站在大雪之中,北風吹過,獵獵作響,但終歸只是沉默。
“你看吶,師弟。”沉淵君笑了笑,伸出一只手,拍了拍千觴的肩頭,道:“我給了你機會,但你沒有勇氣說出你想說的話。”
千觴君的神情很是恍惚,甚至有些失魂落魄。
在剛剛凝滯的那一刻,他腦海中浮掠了無數個念頭,如觸電一般,狂舞著。
如果有一天師兄死了……怎么辦?
他先是不相信沉淵會離開,就像是不相信師父會死……可是十年前已經上演過一樁慘案了,于是他開始逼迫自己面對。
將軍府邸,北境長城,師門的遺志,幾代人的野望。
他想開口說,他來承擔這一切……可是話到嘴邊,卻變成了沉默。
最終心中只剩下苦澀。
“總有人要試著去承擔這些重量。”沉淵君輕聲道:“我決定給寧奕一個機會,在將軍府出動鐵騎與妖族開戰,決定接他回來的那一刻起,他就配得上這個機會。”
千觴君喃喃道:“是……您說的沒錯……”
他伸出一只手,掌心落下的雪化為熱氣,他狠狠抹了一把臉,看不清神情,咬牙道:“我明白了。”
“嗯……回去了。”
沉淵君打了個哈欠,負手孤自向著客棧走去。
千觴君仍然站在雪地里,他看著師兄遠去的背影,沒有跟上去……視線莫名的變得模糊,腦海中回想起了很多年前的黑夜。
天都血夜,師父死的那一夜。
天塌了。
那個時候的師兄,修為,境界,跟現在的自己差不多。
一個人抗下了所有——
千觴君陷入內心的糾結,痛苦的反思之中。
他的掌心,雪屑燃燒,化為熾熱的火苗,裴旻多年前教誨的話音在耳旁繚繞。
“北境延綿不絕的……不是將軍府的飛劍,弓弩,鐵騎。”
“而是如野火一般不滅不屈的意志。”
沉淵君曾告訴寧奕,他不會倒下。
他最后望向千觴的眼神,雖沒有失望,但仍是有些許遺憾。
他不會倒下,因為尚未踏破鳳鳴山。
他不能倒下,因為身后無人……能扛起將軍府的大旗。
劍行侯府邸。
寧奕推開門。
月華如霜,夾雜風雪,將軍府的鐵騎曾在這里修整過半天,所以府邸門前的積雪被打掃得干干凈凈。
在天都烈潮之中,他和裴靈素都是違背律法的“罪人”,太宗皇帝給兩人定了諸多罪名,順帶也剝離了劍行侯的爵位……于是這座府邸,便空置出來。
但畢竟是前任教宗的府邸,哪怕陳懿失勢,世俗的追隨者仍然眾多,所以這里常年有麻袍道者清掃。
好在寧奕本來就沒在府邸里留下什么值錢的東西。
寧奕準備在這里隨便過一夜。
但推開門。
寧奕的神情便陡然一變。
他瞇起雙眼,打量著庭院內坐著的那位大紅袍男人,月光扭曲著照射在枯木樹干之上,明明是一副靜謐的畫面,卻莫名溢散出陰寒的煞氣。
披著大紅袍的男人看起來很干凈。
但是也很臟。
他坐在院落的八仙石桌旁看書,后背靠在石壁上,腳邊還放著一盆萬年青,整個人的神態很是松弛。
他已經在府邸里坐了很久。
寧奕面無表情,凝視著這個紅袍男人。
他永遠也忘不掉,在蓮花道場給自己狠狠一擊,揭露裴丫頭身世的那個“官員”。
徐藏給自己的第一個告誡。
殺人要殺干凈。
而這也是自己到目前為止,得到的最大教訓。
“公孫越?”他反手合上劍行侯府邸的門,神情平靜至極,但內心已涌起了殺念……這位“監察司”的大司首,手中握著滔天權力,可要論修為,不過是一只螻蟻。
他如今要捏死公孫越,實在太簡單。
公孫放下書籍,他看著寧奕……類似的神情,他已在這幾年見了太多。
兩個人的相見,因為時隔太久太遠。
所以生死之間的仇恨,似乎都沒有那么濃郁。
公孫輕輕一笑,道:“寧先生當年差一點就殺了我,我也差一點就殺了寧先生……這筆賬,按理來說,算是勾銷了。”
寧奕面無表情,“你我之間的恩怨該如何清算,你說的不算。”
公孫笑了笑,渾不在意道:“我是遲早要死的人,寧先生今日不動手,明日我或許也就橫死街頭了。”
寧奕皺起眉頭。
“寧先生剛剛從情報司密室中出來,想必是跟云洵談過了。”公孫輕描淡寫地開口,卻是直接將情報司最大的秘密戳了出來,他看著寧奕蹙起的眉頭,笑道:“放心……我不會告訴太子。”
“你想說什么?”
寧奕緊盯著公孫的雙眼。
公孫平靜道:“我想跟你做一筆公平的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