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泉子送完請帖,就離開了蜀山。
寧奕一個人站在小霜山上,看大雪紛飛,兩根手指捻著紅色請帖。
酒泉子臨行前,最后那句意味深長的提醒,確實點醒了寧奕。
自己是一個念人情的人。
但太子不是。
這句話的意思,并非是說太子不近人情……而是站在他的位置,不能相信人情。
太子壽辰,諸座圣山都受到請帖,這是一股大潮,上一次天都皇城廣邀圣山……還是在太宗皇帝六百年的壽典之上!
歷經四年,新上任的太子殿下,雖未登上真龍皇座,但卻切切實實將“皇權”握在了手中。
他有這個資格,讓圣山來拜!
寧奕瞇起雙眼,山階那邊,有一道臃腫的身影,艱難邁著石階。
三二七號撐著油紙傘,看他神情,著實有些疲倦,年關日子,沒有回家陪伴家人,而是在暗宗替蜀山打探諜報。
蘇福在寧奕身旁,找了一張石凳子,以袖口擦拭雪跡,然后一屁股坐了下來,舒舒服服的發出了一聲愜意長嘆。
“跑了三天,終于有個落腳的地兒了。”
三二七看著寧奕,認真道:“寧先生,太子遣人去北境了。”
北境長城。
霜雪大寒。
城墻壁壘爬滿堅冰,踩踏飛劍的劍修在城頭化作一道又一道流光,從高空俯瞰,這座北方最大的軍事壁壘,像是無數個齒輪咬合下轉動的巨物,灼人的劍氣和風雪都只是養料……混亂的無數個分支,最終匯聚成為了一個井然有序的整體。
披著灰袍的瘦削男人,雙手推著機關術鑄造的輪椅,在北境長城的城頭行走,俯瞰著這座冰雪巨城吞噬洪流的畫面……千觴君每日都會帶著師兄,在長城壁壘邊沿走一圈,層層分化之下,天海樓戰役中受損的將軍府力量已經開始“愈合”。
自從沉淵君借病推脫天都請辭之后,北境長城就上演了一出好戲,紅拂河使者仍然會定期來到北境拜訪,但沉淵君已經主動坐上輪椅,所以使者每次臨到嘴邊的邀請,都會被千觴君不動神色,以師兄尚在養傷而推掉。
局勢已經很明顯了。
對于北境虎視眈眈的太子,迫切想要知道,在天海樓一戰之后,沉淵君到底傷到了什么程度……于是將軍府只能在迎戰白帝后,召開北境會議。
那場會議上,齊聚了大隋頂級的涅槃。
而一劍重傷辜圣主……則是沉淵君向太子展示自己的力量。
雖負重傷。
但仍是猛虎。
天都的三司六部,對于北境這頭猛虎,既忌憚,又懷疑……白帝被擊退,沉淵君付出的代價應該會比現在展露的更大一些。
但也有人認為,此刻坐在輪椅上的沉淵君,只不過是“裝病”。
混淆視線,模棱兩可,這正是將軍府的意圖。
“師兄,寧奕來了一封信。”
千觴君輕聲道:“寧奕在靈山與太子完成了一場談判……真是一場豪賭啊。”
沉淵君挑起眉頭。
千觴君繼續道:“實在不知,他是如何談下來的……”
“太子答應寧奕,要陸續向北境長城,輸送十萬副初境甲胄,二十萬座筑臺弓弩,天都城這十年來的最頂級的陣紋符箓,還有足夠十萬人服用的‘星輝丹藥’!”
沉淵君呵呵一笑,道:“有些東西,送到你手上,你也用不了……這是要拿東境開刀了。”
千觴拿著敬佩的目光望向輪椅上的男人,“不愧是師兄,寧奕在書信里說,這里的一半物資,會有靈山的人來接手,未來如果爆發東境戰爭,靈山會打頭陣。”
“只拿走一半?”
沉淵君挑起眉頭,這會倒是有些訝異了,輕聲問道:“剩下的歸北境長城了?”
千觴君想了想書信里的內容,準備開口。
正在此時,壁壘之內,遠天上空,掠來一道金燦的流光,紅拂河使者踩著皇城特批的飛劍,落在城頭之上,這一次來的人倒是不陌生,是前任應天府書院的院長朱候。
朱候披著一身大紅袍,此刻身上的氣質,已經與當年截然相反。
入紅拂河后,朱候整個人變得略微有些陰沉,但不是那種陰鷙,而是不帶攻擊性的,近乎于沉默的內斂,此刻落在北境城頭,也只是冷冷清清取出了一張金紙。
“鐵律在上,皇血為引。大隋真龍皇座無人,吾為天都太子,奉始皇帝詔令,執掌四境天威,代行皇權,立此詔書。”
他輕聲頌念著詔書,整個人的氣質變得威嚴,莊重,眼瞳之中流淌著令人悚然的金燦之色,城頭之上的軍士,感受到了一股血液中的壓迫。
朱候望向沉淵君,道:“將軍府沉淵君,啟封冠軍侯,天都府邸已建,但念在駐守北境,不便出行,暫允不歸,今日敕賜御劍,黃金,白銀。”
說完,朱候便抬起衣袖,一座紅色洞天自眉心點燃,自內而外,掠出了一箱又一箱的金銀,落在城頭結霜地面。
沉淵君神情不變,淡淡吩咐道:“待會把這些給兄弟們分了。”
這句話,甚至沒有避諱紅拂河的使者。
只不過朱候神情沒有絲毫變化,最終雙手捧著飛劍,來到了輪椅面前,念完詔書之后,紅拂河內打下的皇族血脈烙印緩緩消弭,整個人看起來不再陰森。
他輕聲道:“將軍,這是太子賜下的飛劍。”
沉淵君沒有抬手,千觴上前一步,替他接下。
朱候微笑道:“還有一張請帖……太子二月之后的壽辰,諸多圣山都會前去。”
千觴君下意識便替師兄開口,婉拒道:“不好意思,我家師兄身體不便……”
朱候再次語調輕柔道:“小無量山的朱密盯上了寧奕,這是天都的諜報。”
沉淵君皺起眉頭。
這一次,他主動伸出手,接過了諜報。
卷軸展開,將西境的近況說了一遍。
自北境會議之后,將軍府的特權被太子一步一步削弱……諜報網已經很難南下,只能鎖在風雪之中,連東境的巨大動蕩也只能管中窺豹的了解,若不是羌山的老祖宗遞交了一份青簡來當人情,恐怕情況會更糟。
這份天都諜報里,詳細地將蜀山近日發生的事情說了一遍。
寧奕帶著裴靈素治病,回到蜀山,遇到朱密,然后雷劫遭重……直到小無量山圣墳被炸。
目前的因果就只延續到這里。
沉淵君面無表情,看著朱候,道:“使者大人想說什么?”
朱候柔聲道:“小寧劍仙必然會去天都,但畢竟剛剛炸了小無量山的圣墳,朱密在路上伺機報復……那可是一位涅槃。”
千觴君瞳孔收縮,冷冷道:“你……什么意思?”
朱候搖了搖頭,道:“我只是一個傳話人,我并沒有任何意思……太子殿下的原話是,若將軍愿意南下一趟,情況會好很多。”
沉淵君抬起頭,面無表情道:“蜀山有千手。”
“千手……她走不開的。”朱候微微一笑,意味深長道:“千手能送寧奕到天都,還能陪寧奕回蜀山么?”
沉淵君低垂眉眼,笑道:“太子就這么想見我?”
朱候躬身揖了一禮,道:“每每念及將軍傷勢,便心痛不已,若是見面慰問,想必會好很多……天都已提前擺好了盛宴,只等將軍前來,與民同樂。”
說完之后,朱密便保持著躬身的姿勢,緩緩退去,十步之后,腳底抬起,飛劍旋即掠入腳掌,載著他重新化為一道流光,向著天邊掠去——
北境城頭,霜雪撲面。
千觴君沉默地看著師兄,已經回到了將軍府的府邸門前,師兄弟兩人,停在漫天的大雪里。
“那份諜報里寫了很多……”
沉淵君的神情有些寂寥,笑道:“但唯獨沒有寫,小丫頭如今過得怎么樣。”
千觴沒有說話,沉默地從城頭掬了一把雪,揉在面頰上,他望向遠方,沉沉說道:“姓寧的小子,最好已經把丫頭的病治好了。”
沉淵君緩緩問道:“卸甲多久了?”
灰袍師弟驚愕地看著師兄。
沉淵君輕聲道:“近日身體恢復得不錯,總想著再重新披甲,還能走動,至少去天都吃頓飯,沒什么問題。”
千觴君訝然道:“師兄……您……”
風雪吱呀的聲音。
男人雙手撐在輪椅上,仿佛用盡全身的力量,才艱難站起來……所有來訪北境長城的紅拂河使者,都認為沉淵君的傷勢沒有那么嚴重。
但所有人都錯了。
卸甲之后,他便只能待在輪椅上。
黑袍被渾厚的風雪吹得蕩開,男人的后背撕啦一聲,裂開一道血口,沉淵君的指尖掠出一張金燦的符箓,隨即一連串符箓,如一條纖細小河,嘩啦啦圍繞著他流淌,幻化成為漫天金色的鎖鏈,然后碎裂開來,片片甲胄,烙入肌膚之內。
他接過千觴君遞來的大氅,雙手抬起,系上了那條沾染風雪的紫貂尾抹額。
眼眸里重新燃起了熾熱的野火。
在這一刻,歸甲。
北境新主如山一般,站在府邸門前,卻沒有推門入內。
沉淵君輕聲開口,已是下了決心。
“給我備車。”
“南下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