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清池巨浪滔天。
倒是出乎意料。
兩張符箓的合并,竟然能掀起如此威勢——
裴靈素神情凝重,在合掌“逼迫”兩張符箓合一之后,她皺起眉頭,疾聲念了一個字:
“退!”
聞言剎那,寧奕左手抓起細雪,右手握住丫頭的手掌,兩人身子向后掠去。
另外一邊,張君令神情陰沉,拎著顧謙的后衣領,像是拎小雞一樣,腳尖輕輕發力。
雙方幾乎同一時間不分先后的倒射掠出湖心亭。
那兩張符箓合攏的光芒在下一刻蕩開!
驟烈的風暴席卷,兩撥湖水旋轉升騰,兜開一座湖心龍卷!
陸圣的劍骨,單單是合攏的威勢,便幾乎可將十境修行者炸成碎片了。
而更加令人驚嘆的是,青燦光芒爆射之后,灼目的光華徐徐消散……這場威力堪比靈山城墻外那場沙龍卷,只是規模袖珍的“符箓風暴”,竟然連湖心亭的一磚一瓦都沒有損壞。
由此可見,當年那位天清池池主,在自己的“府邸”下了多大功夫。
就算張君令和寧奕,如今撒開手腳打上一場,應該也無法破壞這座古圣遺跡。
當然。
陸圣留下來的這兩張符箓,內里的殺力也沒有激發,如今的異象,只不過是因為太久沒有合一。
時隔五百年之后的“聚首”,讓歷盡歲月洗滌的兩張符箓重新煥發了光芒。
當青色光芒消散。
懸在湖心亭屋檐下的“合一符箓”,逐漸展露真容。
一張……褶皺的,像是被孩童肆意揉捏過丟進廢紙簍的紙團。
“這?”
顧謙有些發懵。
他摸了摸腦袋,萬分不解,剛剛那股足以將昆海樓夷為平地的巨大狂暴力量,就來自于……這張廢紙團?
關于蜀山陸圣的傳聞,他是有所了解的。
畢竟是當年與年輕太宗齊名的天驕人物。
素傳陸圣修道境界和陣法造詣極高,離開蜀山之時兩袖空空,什么也沒留下。
莫非,這就是那位山主給后人留下來的“寶物”?
張君令則是握著青傘,神情復雜。
她感受到了手中的這把青傘,與那把譽滿天下的“細雪”之間的距離……在失去了原主劍骨的支持之后,這把青傘便不再鋒銳,只能算作凡品。
這把“傘”,渾身上下,唯一寶貴的部件,就是那張符箓。
張君令是一個很聰明,而且很有原則的人。
她已經猜到了,這張符箓劍骨被老師送到了自己手上……而真正完整的劍形,劍身,很久之前被那位名叫陸圣的山主分開了。
若是兩者重逢,那么一柄不輸細雪的神劍,便會問世。
的確如此。
在北境將軍府出發之前,楚綃已經把“紅燭”交給了丫頭,湊成了圓滿的細雪紅燭,只不過那把紅燭劍身被丫頭寄放在自己的洞天之內,從不拿出。
所以張君令并不知道,紫山的那把紅燭……正是收納符箓的完整劍形,如今就在丫頭手上。
但她仍然聲音極輕的嘆了口氣。
在短暫的時間內,她已經做出了一個選擇——
身為蜀山山主的陸圣留下了這張符箓,那么這件物事,理所應當是蜀山的。
正好蜀山的傳人就在眼前。
這張符箓……她不會再要。
“呼——”
“呼——”
風聲消弭。
空中的光芒徐徐湮滅,消散。
微弱的湖風繚繞在那團鋪展不開的符箓之上,一團模糊的影像在湖心亭之中緩慢展開……那位五百年不曾現世的蜀山祖師爺,在光線與風氣的拉扯之中,先是展露一角衣袖,然后便是整具身軀浮現,只可惜周身繚繞云霧,真實的面容都被淡淡的霧氣遮掩,看不真切。
是陸圣!
寧奕眼神一凝。
即便面容模糊,但也能窺探到本尊的幾分風采……刻錄符箓留下這道影像的陸圣,看起來很年輕。
看起來只有二十多歲的模樣。
青袍紋繡雛龍,年輕陸圣的衣袖浮現金燦絲線,一道道若隱若現的紋路,自然構造天地大道,帶著無形的威壓,在云霧呼吸間顯現。
離開蜀山之時,陸圣的修行境界,氣血,年齡,都在人生的最巔峰。
他下山之后,銷聲人間,唯獨留下了兩張符箓……而之所以分開兩張符箓,就是為了不讓世人看到這一幕。
或者說,不讓“無關之人”看到這一幕。
陸圣不僅僅是一個大陣法師,也是一個卦算推演的天才。
或許他已經算到了什么。
這團影像,早在五百年前就被擬好,而此刻浮現身影的山主,在周遭空間一陣震顫之后恢復穩定,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緩慢扭轉頭顱,望向湖心亭外的某個方向。
三個人的目光,隨著亭中山主的目光一同挪移。
最終拋向了同一個方向。
神情有些惘然的,握著雪白紙傘的年輕人。
寧奕心頭大震。
他錯愕的望著湖心亭,霧氣撥散后。
寧奕看到了一雙穿透云霧的,金燦雙眸!
陸圣山主,隔著五百年的歲月,望向了自己!
在山主投以目光的那一刻——
一道穿透神魂的聲音,斷斷續續,在寧奕的神海上方響起。
“砸劍……棺木……找到那枚……黑匣子……”
“就能找到后山……永生的秘密……”
這道聲音,語氣十分穩定,想來當初說了很多,只不過歲月太久,有所損壞,好在關鍵的信息仍然保留。
寧奕轉了轉頭,環顧一圈,發現其他幾個人神情都是一片愕然,并沒有聽見神魂聲音的反應。
陸圣的話,只對自己一個人說?
寧奕內心頓時掀起萬丈波瀾,但面容還是保持鎮定,雙手握攏細雪,保持杵劍而立的姿態,立于天清池虛空之上,八風不動。
丫頭也好,張君令也好,都沒有發現異樣。
她們并不知道……陸圣以符箓之術,對五百年后的“啟封者”留下了這么一個提示。
砸劍,棺木,黑匣子?
深吸一口氣,寧奕在極短的時間內剖析這句話的信息。
他當然知道“砸劍”。
這是徐藏一次機緣巧合之下,在后山領悟出的劍術。
原本以為是絕密,但陸圣也知道的話……難道這就是他刻意留下來的?
至于棺木,寧奕就不知道了。
作為蜀山唯一一個在后山修行過的弟子,寧奕穿過了那片刺破神魂的密林,最終無法越過后山盡頭的“奇點”,只能止步于那。
他始終沒有見到棺木。
陸圣所說的棺,應該是在“奇點”之后,葉長風老前輩消失的地方……那塊棺木里有什么,黑匣子又是什么?這些問題都無從得知,但是有一點可以確定,陸圣山主的消失,絕對不是所謂的“云游四海”。
是去尋找永生之秘了么?
后山的禁制之后,藏著通向不朽的路……這是葉老先生在后山前對自己所說的,葉老先生還說了,若天下有人能參透不朽之秘,那么一定是他了。
一走之后,便再無音訊。
三年之后,寧奕從妖族回歸,葉老先生已無法兌現帶寧奕走一遍妖族天下的承諾。
這兩句話,勾動了寧奕心中的一些傷感。
他當時境界太低,對于“不朽”二字,只是仰望,至于踏入后山猴林盡頭的“那片世界”,更是不做念想。
但現在,不同了。
那位坐在湖心亭棋盤一側的年輕山主,神情模糊,周身繚繞云霧。
傳出那句話后,他緩慢以兩根手指做了個“捻”的動作,而令人驚嘆的是,棋盤上的一枚棋子,竟然就這么真的被他“捻”了起來。
一個通過符箓凝造的,虛擬的人形,竟然能夠捻起現實中的棋子?
裴丫頭抿起嘴唇,看著那張符箓四周流淌的虛無紋路,當世沒有人比她更具有陣法天賦,那位山主留下來的兩張劍氣符箓,相互作用之下,留下來的這道影像,珍貴價值,不屬于后山的“小子母陣”。
寧奕注意到,年輕的陸圣,捻起棋子,在空中緩慢劃過了一個弧線。
同時,山主的聲音再度在神池上響起。
“東三一。”
“北七九。”
“南二四。”
“西五零。”
這是……方位么?是什么意思?
根本來不及思考,輕輕捻著棋子的山主身形,在持棋劃過這么一個軌跡之后,便忽然如霧氣般破散開來,整具身子傾倒之下被云霧吞沒。
“嘩啦”一聲,舉至半空中的棋子,輕而易舉的突破霧氣阻攔,就此落在棋盤上,發出啪嗒的一聲脆響,然后滴溜溜的旋轉,最終歸于平寂。
這座湖心亭都歸于平寂。
四面八方,洶涌平復的水浪。
迸射四方,緩慢熄滅的光輝。
以及那座曾經光耀一個時代的背影。
在做了最后一個無聲的提示之后,干凈利落的就此消散。
陸圣的一生,正如他在這個世界上留下的足跡一樣。
夠深,夠短,夠神秘,卻無從尋覓。
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那位山主在大隋天下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但遺憾的是他在最巔峰的時代消失在了世人的眼中……如今世上都流傳著陸圣云游四海的傳聞。
但現在只有寧奕知道,這位山主的“下山”有著大因果牽連。
與不朽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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