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奕縮在袖袍內的雙手,不自覺攥起拳頭,他來到宋伊人和朱砂身旁,與二人并肩。
不敢打擾。
神魂治愈,乃是精密之事。
其實他大概能夠明白,云雀想要請宋雀先生出手相助,是什么原因。
自己當初在蜀山觀想執劍者古卷,也是葉老提自己拎著魂燈,才能夠保住一點魂火不滅,在執劍者世界里長途跋涉。
有涅槃境的大能在,護住神魂,的確會有底氣一些。
“寧奕。”
宋伊人壓低嗓音,來到寧奕身旁,道:“我爹最后跟你說了什么?”
火魔君渡劫的雷海,肉眼不可逾越。
他站在山頭,看到自己父親和寧奕并肩而立,似乎有所耳語。
寧奕把北境會議的事情大概說了一下,道:“此次折返,宋雀先生似乎冒了很大的風險。”
微微停頓。
“我擔心,靈山會有人借此發揮。”寧奕意味深長望向宋伊人,“大客卿的地位固然無人可以撼動,但明槍易擋,暗箭難防。”
宋伊人聳了聳肩,道:“寧奕,你知道嗎?我老爹巴不得離這狗日的破爛靈山越來越好。”
寧奕一下子沉默起來。
宋伊人面無表情,“要不是靈山的眾生,還需要他這么一位大客卿,我爹早就搬到長白山,和我娘看雪景度蜜月去了,哪管這世俗爛事?”
也是。
寧奕笑了笑。
他早就聽聞,宋雀先生捻火之前,便是一個性格散漫,不逾規矩的書生,捻火之后,立地成圣,當了這位佛門大客卿,便要護得這百里方圓的生靈太平。
能力越大,責任越大。
這百年來的時光,改變了宋雀先生的鬢角,卻沒有改變這位大客卿的本心。
心湖里住著的,仍然是那個捧卷向往自由的年輕書生。
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令寧奕擔憂的事情沒有出現。
云雀的療傷進行的很順利。
首次的魂宮探索,容易迷失方向,但有宋雀先生坐鎮,在云雀面色發白,心神不穩之時,大客卿便抬袖按掌,如牽扯釣魚餌線一般,將青衫少年拽得跌出魂宮,回歸現實。
云雀大口大口喘著粗氣。
盤坐在地的裴靈素則是與之動作齊一的吐出一口濁氣,如傀儡被卸下絲線,垂下頭顱,神情萎靡的張開雙眼,肉眼可見的,面頰上覆蓋了一層寒霜。
云雀的狀況則是更加糟糕,少年的袖袍,五指與裴靈素后背交觸的地方,實打實的生出了冰渣,結滿懸掛,咔咔墜落。
但他的眼神卻是一片熾熱,努力操縱著虛弱的聲音,欣喜的對寧奕道:“寧先生,一個很好的消息……這個‘絕癥’,我應是能治。”
“修補魂宮,清除殺念。”
云雀努力平復著自己的呼吸,道:“只不過在下的神魂境界還不夠,每踏入一次魂宮,都需要休養一段時間……七日一次,慢慢清剿,便可保裴姑娘平安。”
好消息!
宋伊人和朱砂對望一眼,都看出了彼此眼中的“如釋重負”。
裴靈素也笑了,她望向寧奕,眼神一片柔和。“寧奕,今年的下半年,便是靈山最為盛大的節日,盂蘭盆節。”宋伊人拍了拍他肩頭,道:“今年,靈山的明鏡臺有云霧撥開,霞光斗射,對著師祖閉關的山頭,久久不散。師祖曾經立下讖言,在禪律之爭分出勝負的那一年,盂蘭盆節……他會從閉關狀態之中醒來,為靈山的佛子送上賀禮。”
寧奕最擔心的,就是丫頭的傷勢惡化。
生字卷能夠蘊養生機,這并不假。
但若是丫頭的神海一旦出現問題,他根本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幸好,他是幸運的。
東行大漠,找到了戒塵大師的傳人。
云雀小和尚從不打誑語,他不僅僅可以穩固裴丫頭的神魂,還可以嘗試著醫治。
寧奕扶著丫頭,對著云雀揖了一禮。
小和尚傻笑著還了一禮,道:“寧先生這是做什么?”
寧奕誠懇道:“我想隨幾位入靈山,給丫頭養傷,若是能在‘盂蘭盆節’見虛云大師一面,便是更好。”
云雀在裴靈素的魂宮之中大有所獲,此刻的心情十分悠然,渾身的疲勞困乏絲毫不覺,完全出自替寧奕考慮的角度,憨憨道:“寧先生,若是師祖出面,裴姑娘的病一定能夠治好!我也想見識一下,師祖的神魂手段,還有這種神傷治愈的最優解。”
宋雀點了點頭,“入靈山自然沒有問題。你在浴佛法會,力戰魔君,斬殺風災,對抗火魔,便是此等功績,靈山就欠你一個天大的人情。只不過想見虛云大師,這件事情,我說了不算……虛云大師只見有緣人。”
紫山山主的那封信,一直被寧奕妥善的保存在洞天之中。
他笑道:“多謝大客卿提醒……寧某心中有數。”
宋雀眼神微微閃爍,立馬明白了寧奕的意思,他笑道:“當年紫山的楚綃前輩,與虛云大師是故友,我明白了……以你的身份地位,也的確有資格見虛云一面。”
寧奕恭恭敬敬雙手合十,揖了一禮,“這些日子,還要大客卿多多照顧。”
“我還虧欠你一些東西……”宋雀搖了搖頭,“南疆執法司的事情,多謝你替凈蓮出手相助。”
寧奕一怔。
不僅僅是寧奕,宋伊人和朱砂也怔住了。
宋雀這等地位崇高的大人物,此刻雙手手腕套著佛珠,合十之后微微躬身,道:“我替凈蓮謝謝你的‘小子母陣’。”
宋伊人神情復雜,喃喃道:“爹……”
朱砂丫頭則是內心五味雜陳,不知該說什么。
當初極其叛逆的逃離了南疆執法司,宋雀聽聞之后,乃是大發雷霆,直接捉了兩人,扔在長白山幽禁,吃盡了苦頭,這等大逆不道之事,等同于打了大隋皇族的顏面。
靈山和皇室的關系本就僵硬。
太子即位之后,正在找靈山的霉頭……先前的“越獄”之事,就可能是導火索。
宋伊人這幾年來,幾乎沒有和宋雀說話,父子之間的關系幾乎跌至冰點。
他非常不能理解宋雀的做法。
在他看來,沒有什么比“個人追求”更重要的東西。
他有他的人生。
他不想成為靈山的犧牲品。
而宋雀……宋雀的人生,看起來無憂無慮,萬人艷羨,卻沒有多少人能夠像自己這個兒子一樣,看到老爹的郁郁不得志,因為捻火成就涅槃,被束縛在“大客卿”的位置上,一步不能踏出。
宋雀的一生,因為靈山的一場捻火而徹底改變了。
他宋伊人不想這樣。
宋雀看著自己的兒子,聲音沙啞,道:“北境會議,靈山和道宗都已表態。太子應不會再追究,過些日子,為父會親自前往皇宮,與太子殿下面談,取消當初的婚約……此后的人生,你就自由了。”
宋伊人怔怔看著自己的父親,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什么,只覺得喉嚨里有些哽澀。
大客卿望向朱砂,道:“回靈山后,準備一些婚嫁物事。盂蘭盆節,大婚之日,若無異議,便可操辦了。”
朱砂的神情還是一片錯愕。
宋雀不待兩人回答,便拂了拂袖,道:“鳴沙山外,還有一些雜事處理,你們登馬車,隨我出寺,直回靈山。”
諸多瑣碎雜事。
堆疊在一起。
瑣碎疊瑣碎,可能就不會是雜事……而是變成一樁大事。
深知這個道理的雷部統領,雖然知曉宋雀先生就在小雷音寺中,但三司的人員被拒在鳴沙山門外,已有數個時辰……他已經把寺內安置的事務處理了一個大概,辦的妥當。
于情于理,處在浴佛法會期間的小雷音寺,都不該拒絕外客。
這數個時辰,已經有好幾道密令傳到他的手上。
“執法司有位少司首,從東境長城跋涉而來,此人手握實權,提出要回天都上奏。”
“情報司兩位持令使者同僚,已經要放通天珠探查鳴沙山了……古門的異象被記錄在案,我們必須要給出一個解釋。”
諸如此類的消息,從背后傳遞過來。
火急火燎,是雷部統領此刻異常真實的心情寫照。
前前后后,諸事環繞。
他幾乎是咬著牙來到鳴沙山山門的,一路上神情難看,但來到山門之處,卻換上了一副笑臉。
披著官袍的執法司少司首,擺了一張桌子,自斟自飲,手腕撐在桌邊,頭也不抬,木然道:“你就是小雷音寺浴佛法會的負責人?讓本官一陣好等。”
雷部統領深深吸了一口氣,笑道:“閣下是?”
那男人抬起頭來,淡淡道:“原天都應天府官員,任職執法司少司首,后遣至東境長城,任地方大持令,位同少司首。”
一連串的頭銜,名號。
雷部統領是聽出來了,這人遭了貶黜,不然誰好端端的會從天都調到鳥不拉屎的東境長城,尤其是太子和二殿下斗的如此激烈的時候……天都官員外派至東境,簡直是要命。
“本官沒工夫跟你廢話。”那男人冷冷道:“本官要見小雷音寺住持具行,要他解釋剛剛那扇古門的異象……若是具行大師無暇,便讓禪子,律子,與本官對話。”
雷部統領這次是真的沒有忍住,噗嗤一聲笑了。
他笑著問道:“敢問大人尊姓大名?”
這位東境長城大持令,面無表情,緩緩道:“鄙人姓布,開誠布公的布。單名一個儒字。”
(一個小彩蛋,不知道大家還記不記得這位原天都執法司少司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