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顏無恥。
千觴君在心底默默罵著這位小無量山的老祖。
大殿上,跟隨辜伊人而來的兩位侍女,面色蒼白眼神慌亂,連忙拎著廟主褪下的白袍,一路小跑,攙扶跌坐在石柱的主人,后者揮了揮手,示意自己無須攙扶。
辜伊人身前的白甲,在剛剛那一劍的對撞之下,裂開了密集的蛛網。
這是一件涅槃品秩的護體寶器。
已經被打碎。
不可再用。
單單是一劍的殺力,便可讓大殿內盤坐的諸多大能變色……北境將軍府自古以來,都會走出許多猛人。
裴旻的大弟子,沒有讓他們“失望”。
這一劍既出,便不會再有人質疑沉淵君的實力,也不會再有人敢挑釁這位北境新主。
紅拂河的使者面色回歸平靜,情緒復雜喝了一口茶壓驚,太子殿下一直關注著北境局勢,就是為了權力收攏,更好的對抗那位二殿下……如今沉淵君實力大漲,一頭新虎已經奠定地位,作為臣子的他,不得不替太子殿下憂心。
辜伊人接過白袍,披在肩頭,這位瑤池圣主,沉悶的咳嗽一聲,發絲散亂,以掌心捂住唇齒,含糊不清道。
“在下……受教了。”
她微微停滯,苦澀說道:“多謝。”
這“多謝”兩個字,未免讓人有些納悶。
辜伊人揖了一禮。
沉淵君輕輕嗯了一聲,回了一禮。
瑤池圣主行完禮后,頭也不回的離開大殿,臨走之前,深深看了一眼低頭飲茶不敢對視的紅拂河使者。
那兩位侍女一路小跑,西王母廟就以這么一種看似很沒有禮數的方式離開,稍顯荒誕。
但無人面露不忿。
太子殿下想要推動道宗靈山作為“試探”的意圖已經達到……而辜圣主更是受了傷,此后的“論道”對瑤池而言已沒有意義。
微風吹過大殿,殘留的劍意擴散開來,那股攝人心魄的烈潮,燃燒著大殿的穹柱,并沒有令人覺得不適。
相反,覺得溫暖。
一股柔和的力量,隨風蕩漾,一圈一圈肉眼可見的金色漣漪波瀾起伏,而收攏至中心的那一點……披著大氅的男人把目光一點點挪移,轉向了額頭滲出汗珠的黑袍老者。
“小無量山八百年前,曾出過一位劍道大才,一劍劈開西境白骨山,橫掃四境,一時之間無人可敵。”
“這位劍道大才四十歲點燃命星,一百歲成就星君,二百歲證道涅槃,小無量山也因他被推上十圣山之峰。”
沉淵君的聲音不緩不慢,卻如同敲打在人心之上。
“存在數千年的圣山,有興衰,起伏,等來這么一位大才,自然是欣喜無比的……然而這段巔峰期并沒有持續太久,在這位劍道大才三百歲那年,做了一個選擇,斬斷修為,自鎖石棺,以皇族的秘術封存生機,躲避天劫。”
這天道輪回,人有大限。
涅槃之境,可在世上留存五百年。
五百年便是大限。
若是夠強,便可與天道爭輝,太宗皇帝連續擊碎兩個大劫,問道六百歲之上,欲要成就不朽之身,再往前追溯,數千年前的“太乙救苦天尊”活了八百歲,人間行走遍灑甘霖。
在沉淵君口中,這位小無量山的“劍道大才”,如此驚艷,放在八百年前便是當世一等一的劍仙,道心鋒銳,不可阻擋……按理來說,至少要與第一個大限爭鋒才是。
大隋天下,皇權之所以如此強盛。
便是因為“皇陵”之中,“活”著許多的老怪物。
酒泉子這種幾乎快要抵達大限的,真實存在的歲月,已經不止五百年,光明皇帝留下了一種“對抗天道”的秘法,這等秘法可以斬斷時間,讓人停滯在當前的歲月狀態之下,但是卻會對“修行境界”造成極大的打擊……不敢面對天劫,修道者的銳氣便不再了。
一個沒有銳氣的劍修。
手上的劍,又怎會鋒利?
沉淵君看著黑袍白發,容貌精神煥發紅光的老者,微笑問道:“朱密先生,您自鎖石棺五百年,未免也太怕死了,怎么今日連與我問道的勇氣也沒有了?”
朱密。
就是那位八百年前出生的劍道大才。
朱密的面容上,哪里還能看得出來,沉淵君之前所說一劍斷山的銳氣?
白眉縱有劍氣,但卻隱而不發,滿面的塵埃氣息,衣著服飾雖是新的,人卻帶著一股古舊的腐朽之氣,這位老人雙手按住桌案,聲音平靜,絲毫不怒,“陳年舊事,沉淵君何必再提,八百年歲月,物是人非,我朱密有自知之明,不是當年的劍仙,也比不過大隋如今的年輕人。”
拳怕少壯。
劍尤如此。
朱密冷笑一聲,他可不傻。
袖內青蛇劍氣粗細,也與膽氣有關。
站在自己對面披著大氅的年輕人,在北境的戰報,來的路上便聽聞了,一開始他本是懷疑的,能與白帝爭鋒的狠人,怎可能如此年輕?
現在朱密信了。
這沉淵君敢跟白帝拼生死,他朱密瘋了才去撞沉淵的劍!
剛剛的瑤池辜圣主,下場還不夠凄慘嗎?沉淵君口中說是刀劍無情收手不及,但那道金色劍芒,最后還是有著“收手”之意。
若是輪到自己,恐怕就沒有那么簡單了。
這就是辜伊人最后所說“多謝”二字的原因。
他朱密上了,可能命都要被沉淵君打掉。
小無量山奉旨高調,但活了數百年的老狐貍從來不會替別人死心塌地的賣命。
朱密絲毫不覺羞恥,站起身來,道:“沉淵君劍道師承裴旻,有驚人之才,我看這場‘論道’,不若便由刀劍之爭,轉為口舌辯論,不傷和氣。”
沉淵君沒有說話。
羌山的老祖宗忍不住笑出了聲音。
朱密的眉尖壓了壓,無聲望向羌山的方向,微笑道:“曾先生,你境界高,不如你去跟沉淵君打一架好了,我打不過,我認輸。”
羌山老祖宗神情淡然道:“朱密前輩活了八百年,堪比‘太乙救苦天尊’,晚輩不過是放牛的,擔不起‘先生’二字……這論道之事,還是由你來吧。”
語氣平淡,但字里行間的諷刺意味,卻再是明顯不過。
朱密活了八百歲。
但鎖在石棺里五百年。
真正靠自己修行到涅槃之境的大能,每一個都是絕世天才,心境不羈,敢與天道爭輝……走到這一步,畏懼大道,不敢挑戰最終那一步的,自然會被瞧不起。
朱密的事跡,一直被大隋的涅槃們所“不恥”。
但不得不說,也正是朱密的犧牲,才能保得住小無量山的位置。有這么一位前輩遮蔭,圣山的數百年興盛才有底氣……一位天才,肆無忌憚的發揮光芒,哪怕成就涅槃,也不過是五百年光景,真正境界高的人,看得也清楚,知曉蓮花閣奉行的“氣運之說”并非虛假,此一時彼一時,若是自己老了死了,晚輩子嗣又該怎么辦?
之前在蜀山。
葉長風在畫卷里揪出自己青牛敲打的畫面,時刻在他的腦海里回蕩,所謂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裴旻的弟子如此年輕就成就這等境界……對大隋而言,實是好事。
這位羌山的老祖宗站起身子,幽幽嘆了口氣,道:“東境的三圣山,會為太子殿下送上隋陽珠千枚,妖君胎珠十顆,寶器,陣法,隨天都皇宮挑選,若是兩境開戰,三圣山會先行動手……若是不違鐵律,老夫出手也可以。”
他望向那位紅拂河使者,誠懇道:“這是我的意思,也是羌山的意思。”
沒有對沉淵君動手。
但是在這個敏感時期,代表三圣山表態。
使者站起身來,對著老人深深揖了一禮,“先生的意思,定會傳給殿下。”
朱密避戰。
羌山解圍。
這場殿前對決,似乎已經畫上了句號……太子完成了自己的目的,得到了道宗和靈山的“歸順”,也看清了沉淵君的實力。
使者對著羌山老祖宗揖禮之后,目光掃視一圈,心思機敏的察覺出,這些涅槃大人物們,在看到辜圣主出手的畫面后,沒有人再想登場。
他站了出來,來到殿前,沉淵君的身前,躬身又是揖了一禮。
沉淵君挑了挑眉毛。
從袖袍里取出了一張金燦的法紙。
取出之后,以指尖勾畫皇族秘紋,光明皇帝留下來的原始陣法氣息,在這座大殿上彌漫開來。
陣陣威壓。
“鐵律在上,皇血為引。大隋真龍皇座無人,吾為天都太子,奉始皇帝詔令,執掌四境天威,代行皇權,立此詔書。”
太子的聲音,在詔書之上擴散開來。
這道聲音,帶著極其強大的感染力,哪怕是涅槃境的大人物,腦海之中都能浮現出那位白袍太子,坐在皇座上開口立詔的畫面。
李白蛟的聲音不慍不怒,卻帶著威嚴,語氣緩慢。
“天海樓之戰,北境大獲全勝,長城鐵騎所向披靡,四境子民,歡欣雀躍,此勝……意義非凡!”
“鳳鳴山破,妖圣隕落,天海樓墜,白帝敗退,千年以來,北境如此大勝,只有兩例。”
沉淵君聽著這句話,心頭微微動了動。
還有一例……是自己的師尊。
裴旻馭劍指殺,屠戮妖族城池,擊殺三位妖圣的證道之戰。
“將軍府,沉淵君,功不可沒……此等戰功,煌煌之威,功冠全軍,不可抹滅。不賞,則寒三軍將士之心,詔書啟封,沉淵君便當為‘北境長城冠軍侯’,天都內城,建冠軍侯府邸,賞金銀,封土地,賜寶劍。”
那位坐在高座上的太子,神情威嚴,語氣卻變得輕松。
沉淵君低頭,雙手抬起,行君臣之禮。
雖太子未登基……但已行使帝皇之權。
那位白袍殿下,在詔令里留下的影像,似乎早預料到了這一幕,抬了抬手,輕聲道:“沉淵君,受封之后,速來天都領賞。”
低下頭顱的沉淵君,緩緩抬起頭來。
看著那張懸浮在空中的金色詔書。
他一字一句,語氣沉重道:“謝……太子恩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