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都長夜。
風雨呼嘯。
料峭春寒仍殺人,一襲薄衣撐青傘。長夜的都城內,街道里四下無人,大雨鑿打在屋檐的磚瓦,順延成細狹的瀑布,飛濺出一條條掛角泉流,落在車輦上,水洼里倒映出一道由遠至近的身影,那位撐著青傘的“異鄉人”獨自走在大雨里。
四下無人作伴。
很是孤獨。
青傘微微傾斜,傘邊流淌的雨水去勢與屋檐一般,水簾如華蓋,將他籠罩在內。
這場大雨來的猛烈,勢頭勁猛,但撐傘人的衣衫卻一片干燥,未沾染一滴雨水,不僅如此,就連腳底的靴子,也未染泥濘,如果有修行者仔細去看,會發現這位青衣撐傘人的面容,手指,肌膚所在的寸縷之處,有一層淺淡的氣流籠罩,這股氣流像是星輝,也像是月華。
一股來路奇異的“力量”。
傘下是一張清秀的臉。
準確的說,是半張清秀的臉,雙眼被一條寬大白色紗布蒙住,只露出下頜,單看外貌,像是生了女相的陰柔男人,或者一個略有陽剛之氣的女人,只不過衣襟雖然開敞,但喉嚨并未裸露在外,“喉結”所在的部位被同樣一條白色紗巾拴住。
撐傘人的發絲極長,束在腦后一個高高的發髻,額前兩抹龍須,隨風飄搖。
他或者她,背后背著一個細狹劍匣,腰囊里懸掛著兩包黑白色的竹囊,貼著兩張青燦符箓,上面以鮮血雕刻的符箓印決已經干枯,被歲月風化,而且竹囊的蓋子隨著前進的步伐一顛一顛,開闔縫隙便有細微的青芒掠出,鉆入四周的黑夜雨水里,如小蛇入洞……這世上的修行者,有目盲的,但沒有心盲的,哪怕紗布遮目,只要心如明鏡,總有“看清”世界的辦法。
天都皇城黑夜大雨的屋脊之上,蹲伏著悄無聲息的影子。
這里是大隋國都。
天子居住之地。
天氣再是惡劣,三司的修行者,大人物,也絕不會放松警惕……居心叵測的入城者,就算是想偷竊尋常人家的財物都做不到,更何況此人如此堂而皇之的前行。
逆著風雨。
方向……正是皇宮。
情報司和執法司的修行者,在風雨之中蟄淺,默默注視著這位青衣撐傘人,他們注意到了“同行”的存在,在大雨之中頗有些安心的意味,這個青衣修行者的境界難以勘測,恐怕要通知持令使者來處理……眼下只能跟著,分出去的小隊已經提交了申請,這撥跟隨的甲士默然不語,只需要保持跟進速度不被發現即可。
那位青衣撐傘的家伙,不知是男是女,進城的方式也極其獨特。
最先發現的那位甲士,以“通天珠”手段倒映畫面,只看到那位撐傘人緩步來到天都城墻之外,伸出一只手,掌心觸碰石壁,整個人便融入院墻之中,緊接著邁步而出,便跨越了這座城墻……如此手段讓人頭皮發麻,天都皇城的院墻之中,糅合著無數符箓,是蓮花閣的心血之作。
袁淳老先生親造的陣法……竟然被人無視了?
單憑這一點,就足以讓他們重視,此人絕不可放過。
執法司的一位黑鱗甲士,抬起一只手,彎曲小指和無名指,以大拇指按壓,豎起中指和食指,這是在三司之中,通用的手勢,透過大雨能夠清楚看清他的意思……情報司的同僚思索片刻,點了點頭,默默以手掌按住了腰間的長刀,隨時準備出鞘。
這位撐傘者行路過半,已經接近皇宮……以他穿過城墻的手段,多半會再次施展,直接進入宮內。
不可再容他推進。
就要動手。
風雨之中,傳來了異樣的聲響。
在屋脊上彎腰躬身的幾人,皺起眉頭,按住性子,沒有急著動手。
大雨之中,街道遠方,傳來了吱呀吱呀的木輦轉動聲音。
一輛漆黑的馬車,從遠方的黑暗中駛來,那位青衣的撐傘人微微側首,聽聞了聲音,于是止住腳步,站在原地。
馬車華蓋上的黑蓬,濺起細膩的雨水,有人從車廂內伸出一只手,劃過天地間的雨簾。
做了一個手勢。
蹲在屋脊上的,兩大司屬的修行者,瞳孔收縮。
拇指按壓食指中指指腹,像是彈指之前的蓄力動作。
或者一個暗藏深意的“七”……
他們很清楚這個手勢的含義。
撤退。
或者說,是一種上級對下級的,不容拒絕的驅散命令。
離開。
離開此地。
馬車內坐著的,是一位三司之中地位極高的“大人物”。
那個手勢的主人是一個男人。
而且絕不是一個養尊處優的男人。
露出車廂外的半截紅袖,浸染著凜冽的寒意。
還有殺意。
行進在屋脊上,看似極其隱蔽,但早已經暴露的三司甲士,此刻神情有些惘然,他們看到那截紅袖的時候,就想到了一個不愿接觸的“人物”……緊接著馬車停下,從車廂上先是下來了一位“文弱”書生,單手撐開黑傘,另外一只手摟著懷中的便簽書簿。
這是閻王身邊捧生死簿的。
車上下來的是那位活閻王。
公孫越的官靴重重踩在泥濘雨水之上,他做了那個手勢之后,看到屋脊上的兩撥人馬還不曾離開,便微笑開口道:“關于‘送棋人入都’的詔令,今夜應當便遞到天都各部了,三司六部還未傳開,所以這些甲士尚不知情……先生無須見怪,以后出入天都,若再有人不識趣跟著,直接打殺了,也不會有事。”
青衣撐傘人輕輕嗯了一聲。
他的嗓音聽起來也分不清男女,極其空靈,入耳便化,這種聲音一般人是記不住的。
很有特點,但很難記。
屋脊上的兩撥人馬卻是聽的心驚膽戰,一陣發寒。
公孫越與三司的矛盾分化愈來愈烈,天都風雨沸沸揚揚,都說太子暗中栽培廟堂心腹,有新開“第四司”之趨念,而指派的新任大司首,便是這條無恥老狗,這幾年公孫越為太子掏心掏肺,贏得無數圣眷,在這座都城之中的地位愈發穩固。
執法司,情報司的大司首,歷經“天都政變”,雖留得性命,但地位卻是一跌再跌。
太子不予重用,也在情理之中,如此一來,公孫越的上位,已是板上釘釘的事情……只不過第四司的風聲一直未能得到證實,公孫越的明面身份也只是一位廟堂得勢的執法司少司首,從未直接或間接的承認了“監察司”的存在。
顧謙更是滴水不漏。
公孫越這幾年來,時常會處理三司內部“棘手”的案子,有官場背景的“大人物”,許多犯了律法,也都是由他處決,只不過這些“大人物”的落馬,卻并非是太子所為,刻意斗爭,而是東風事發,所以第四司的存在始終懸而未決。
重建一司,相當不易。
許多老人認為,太子謀劃三年,尚不足夠……恐怕,還需要一個三年,才能夠建立起雛胚。
如此,公孫越之流,不足為慮,行得正坐得直,便不用擔心律法追究。
但是今夜。
這些老人恐怕會有一個巨大的態度的轉變。
起源就是這位“青衣撐傘人”……從公孫越的登場,急詔送入三司六部,便可以推斷出,此事是太子相當看重的事情。
事有輕重緩急。
先出公孫,再告知三司……在太子的心中,三司的地位和權重已經下降的厲害。
他開始逐漸抽離出來,至于這位“撐傘者”的身份,太子更不會詳細告知三司,簡簡單單讓人捉摸不透的“送棋人”,便足夠三司的大人物猜上許久。
顧謙站在公孫越的身旁,昏昏欲睡,但心里卻是一片清醒。
他看得比大部分人都明白。
太子這是閑的無趣了。
以天下為棋盤,無人做對手。
太子在自在湖約見過寧奕,那場約見之后,太子便時而靜思,時而發呆,很少再出詔令,或者行動……這是棋局陷入停滯的意思。
顧謙是個玲瓏心思的人。
在寧奕回都之前,恐怕棋局都不會變了。
太子是棋手。
太無聊。
不如在都城內自娛自樂的下一局棋。
把三司擺在對面。
“提點”一下……讓他們猜猜,自己的想法。
這就是那張急詔的緣故,本可以早早就讓三司知曉“撐傘者”的到來,但刻意拖延至此。
這也是急詔之中只提了“送棋人”三字的意思。
讓三司去猜。
什么是“送棋人”?
顧謙打了個哈欠,半夜三更爬起來,要陪公孫演這一出戲,其實他是不樂意的。
倒是不在乎外面人看他如見鬼的眼神。
就是困得慌。
想補覺。
他瞇著睡眼,打量著眼前撐著青傘的家伙,發絲垂落,未染塵埃,一身干凈的青色薄衫,胸膛臀部并不挺翹,看起來難辨男女……
屋脊上傳來迅疾的踏雨而來的聲音。
傳遞密令的甲士帶來了高層的訓令。
然后是更加迅疾的撤離聲音,屋檐瓦片一片片被踩得翻飛……顧謙意味深長的笑了笑,今夜注定是個無眠夜,那些大人物估計想破腦袋也猜不出“送棋人”的含義。
其實不難猜。
太子無聊了。
于是遣人來送棋。
(汗……修修改改,寫到滿意,不知不覺已是一點多了,下次一定早點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