墜落及地的那座輪椅,化為了轟然飛濺的火光。
一位修行了數百年的佛門大德,在火光之中結束了自己“罪惡”的一生。
具行的身形在大火之中被吞噬。
這位老人,在臨死的時候,忽然想到了很久之前,自己與師父爭論的畫面。
虛云曾經教過他一個道理。
腳踏實地,不要好高騖遠。
越向往一樣東西,越容易看不清真相。
化為火光的老人,曾經無限追逐著自己心中的“光明”與“火焰”……可惜的是,他沒有看清虛妄背后的真實,最終投入了火焰之中,將自己燃成灰燼。
佛門講究因果輪回。
追逐永恒與火焰。
死于永恒和火焰。
宋伊人不露痕跡握住朱砂的纖手,他輕聲道:“具行沒有明白,這世上沒有永恒的事情……唯一永恒的就是變化本身。”
朱砂有些惘然,望著年輕男人,問道:“永生呢?”
宋伊人搖了搖頭,“在長白山的時候,我以前思考過一些問題……一般人不會思考,思考了也得不出答案的問題。”
朱砂抿起嘴唇,宋伊人對她從無隱瞞,在長白山共度患難的時候,他便對自己說過這件事情。
具行師叔死了。
宋伊人想到了一些其他的事情,她是一個很簡單的人,很少會想得那么多,但是她很愿意去聽宋伊人與自己說這些。
于是朱砂很配合的問道。
“活著的意義?”
“是的……活著的意義。”宋伊人輕聲笑了笑,當初在長白山沒有想明白的問題,如今似乎有了一些眉目,他緩緩開口,神情有些好笑,“活著的意義,就是死去。”
活著的意義,就是死去?
朱砂在心底重復了一遍,搖了搖頭。
宋伊人知道她不懂,于是喃喃解釋道:“丫頭,你看呀,我們出生到死去,多少人為了追求而追求,王侯將相,黎明百姓,都有著自己想要的東西……而歸根結底的原因是,生命太短,我們想要活久點,我們想要多看看。”
這個能聽懂。
朱砂點了點頭,表示贊同。
宋伊人繼續道:“所以就有了修行者,與天地溝通,產生共鳴,汲取星輝,牽扯神性……修行者能夠活得更久,走得更遠。于是就有了許多人追求‘永生’,如果擁有了永恒的生命,就擁有了一切。”
“難道……不是嗎?”朱砂感受到了宋伊人掌心的溫度。
以往在一起,公子從未牽過他的手。
地位,身份懸殊。
她雖是宋伊人的“長生鎖”,可其實自己一無所有,因為她的一切都是靈山給的。
如果有一天,靈山要收回,那么她便什么都不剩下了。
宋伊人早就試過要牽她的手,但門戶之見,地位之別,讓她不能去接受……所以朱砂每次都會不露痕跡的縮回,抽走。
如今的悟道山道場,處處濃煙,早已無人……黑焰燃燒在神秀的那片擂臺,三人都陷入了神魂角力之中,無人看得見他們兩人的狀況。
朱砂一直覺得,自己的心頭有一只眼。
是那位撿自己回來的,大人的眼瞳。
宋雀大人。
宋雀大人對自己說的那些話,她永遠都記得……自己的命是大人給的,守護公子是自己的職責,哪里還敢真正的生出僭越之念?
人世間的情與愛,是與她無關的。
在她看來,她追求的就是“活著”。
宋伊人笑道:“為了追求永生而追求永生,不如死去。”
朱砂一怔。
“生命就是很短暫的事情,大隋也好,妖族也好,總有人會老去,死亡,歷史一段一段推進……而貪生的人多活的那些年歲,在過往的歷史之中連一個浪花也濺不起來。”宋伊人聲音沙啞,“人生就像是一本書,每一個字都看清楚,那么書翻完了,也不會有遺憾。有些人接受不了會變老的事實,所以他們渴求‘永恒’,但哪怕得到了‘永恒’,因為追求本身而丟失的那些東西,也再也找不回來了。”
朱砂沉默了片刻。
“人老了,就像是在黃昏里看書,努力看清楚每一個字,然而天色越來越暗。”
“最后天黑了,你看不清書里的每個字了,但已經不重要了……這本書失去了意義。”
宋伊人緩緩開口,“佛門所謂‘斷執念’,可能便是如此吧。”
具行死在執念之上。
謀劃小雷音寺,禪律之爭,竊取愿火。
終究是一場空。
朱砂認真點頭,道:“公子,我聽不懂。”
宋伊人咧嘴笑道:“我胡亂瞎編的。”
兩個人對視了一眼,忽然都笑了,朱砂看著宋伊人那張滑出血口的面頰,笑著踮起腳尖,拿自己袖袍口子替他擦血。
宋伊人則是認真抱住了她。
然而頭頂一陣轟鳴。
一塊巨石轟然墜落,砸在高臺之上,宋伊人皺起眉頭,抱著朱砂,在女孩反應不過來的訝異聲中橫掠飛出,腳尖踩踏道臺,躲開了這片墜落的大石,兩個人的頭頂,接二連三的大殿穹頂柱石開始了崩塌。
宋伊人和朱砂的境界早已破開十境,就算整座悟道山崩塌,也傷不到兩人。
然而“云雀”還在擂臺之上。
宋伊人摟著朱砂的細腰,懷中女孩敏銳的捕捉到了他的想法,先沉聲提醒道:“神魂爭斗,不可強行拽離肉體,否則后果相當嚴重。”
宋伊人咬了咬牙,從袖袍里抖出一張符箓,擲向空中,擊碎一塊碩大磚石。
整座大殿都開始了崩潰,存在了百年之久的悟道山大殿,此刻雪崩一般,兩人在此刻能做的相當有限,躲開巨石之后,懸在空中,看著身下那片道場的方向。
云雀,道宣,神秀,都被“埋在”了廢墟之中。
兩個人的神情有些難看。
然而……廢墟的死寂之中,傳來了一道輕微的聲響,掩蓋的磚石忽然有一塊自行彈了起來,高高彈起,露出了“金光屏障”的一角,緊接著一塊又一塊的磚石,如沸騰一般炸裂,露出了一方完整的金光屏障,一根插入地面的禪杖,散發出不可撼動的金剛光芒,籠罩住狹窄空間里的三個人。
單手按住禪杖的律子,神情相當“難看”。
這種難看,是受傷之后,外人看過去覺得很不健康的難看。
此戰的結果。
出來了。
……“一開始見面的時候……寧奕說他是一個很特殊的人。”
宋伊人的神情有些復雜。
他喃喃道:“我還以為,只不過是個天賦異稟的少年,我沒有想到,他竟然要來浴佛法會爭‘魁首’。”
朱砂也喃喃道:“更沒有想到的是……他真的做到了。”
金光一縷一縷綻放,將破碎的石粒全都抖落,濺開。
露出了道場內完整的一幕。
云雀的面容煞白,像是一張燦紙,少年單薄的身軀,籠罩在溫暖的金光之中,逐漸由顫抖變得穩定。
最終他睜開雙眼,看著與自己同時睜開雙眼的神秀,禪宗最天才的那位妖孽,嘴唇鮮紅如血……然后真的溢出了鮮紅的血。
不僅僅是嘴唇。
神秀的眼眶,頭頂,鼻腔,全都溢出鮮血……七竅流血,而且腳步虛浮,他僅僅向前邁了一步,身體就變得不再協調,根本無法去前行,必須要閉上雙眼,才能勉強維持形態,不至于像個麻袋一樣,重重跌倒在地。
至于“離開神魂之境,直接格殺云雀”的念頭,此刻也完全落了空。
他根本就無法做到出手。
因為頭頂的上空,兩道不弱于他的氣息已經降落。
朱砂一只手按在眉心,從“近水樓臺”里取出了一件金燦寶器,那是一圈泛著金光的繩索,名為“捆麒繩”,平時無法捆縛神秀,但此刻的禪子,是一個在神魂之爭中受了重創的失敗者,根本無力反抗,朱砂松開手掌,“捆麟繩”便倏忽掠出,放大一圈,接著陡然收縮,將神秀捆倒在地,真的如一個麻袋。
禪子痛苦的悶哼一聲,但并未開口。
一個字也沒有說。
宋伊人注意到朱砂點落手指的時候,“近水樓臺”的氣機似乎有些受損,他不動聲色的掩蓋過去。
之前大殿外的那一戰……想必朱砂也受了傷的。
連小洞天都裂開了。
不過眼下不是思考這件事情的時候,宋伊人吐出一口氣,來到了師兄的身旁,他蹲下身子,聲音復雜道:“師兄,何必如此?”
神秀笑了笑。
他輕聲道:“凈蓮,若你還認我當師兄,不如此刻殺了我吧。”
宋伊人搖了搖頭。
“我不會殺你……你現在是禪宗的罪人,禪律之爭,背后還有諸多疑點,此事茲了,就隨我回靈山領罰吧。”
神秀睜開雙眼,看著凈蓮的面容,整個世界重疊又模糊,他輕聲道:“此事……茲了?”
神秀有些嘲諷的感嘆道:“此事不會茲了。你殺不殺我,這里的所有人,今日都會死。”
宋伊人皺起眉頭。
一圈一圈蕩散的氣機漣漪,傳遞到悟道山頂,導致之前那座大殿崩潰的氣浪,再度傳來。
云雀,律子,朱砂,包括宋伊人,都下意識抬起頭來,望向頭頂。
那座裴靈素改造之后的大陣,冰冷的光柱,一點一點被漆黑古門所壓過。
威壓擴散。
愿火繚繞。
古門上的那張面孔,半是悲苦半是喜悅的張開了猙獰之唇。
神秀也半是悲苦,半是喜悅的笑道。
“門……要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