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成敗。
努力固然重要。
運氣更重要。
宋伊人的話在老人的耳旁兜轉,具行的神情還有些恍惚,緊接著就是猙獰的痛苦。
落雁陣破碎之后,年輕男人的行動再沒有絲毫阻力,他雙手抬起,指尖從刀鞘掠過,拔出腰間的長刀,接著以極快速度斬下,兩把細狹刀鋒插入老人按在輪椅扶手上的手掌,將兩條手臂釘在木板之上。
宋伊人平靜注視著師叔的面容,老人的兩條手臂被長刀刺穿,不斷顫抖,面容猙獰而又扭曲,喉嚨里響起沙啞的嗬嗬之音。
凈蓮一直與自己說話……是為了拖時間?
落雁陣的陣紋被拆解了!
具行低聲嘶吼。
“是寧奕?”
“是寧奕。”
宋伊人微笑著蹲在師叔面前,并沒有否認,而是坦然承認了這個事實。
“借助‘奇點’打碎空間壁壘,然后拆解落雁陣陣紋。”他淡淡開口,“我能做的事情很有限,就是相信寧奕,我承認我有賭的成分……但我賭對了。”
老人的手掌,被刀鋒插入的地方,并沒有滲出鮮血。
這是極其詭異的一副畫面,他的十根手指反復按攏輪椅又松開,如坐針氈,但刀鋒上傳來穩定的壓制力,讓他無法動彈。
切口處極其光滑,卻沒有鮮血溢出……宋伊人皺起眉頭,他當然留意到了這一點,同時他也注意到,老人白皙的脖頸側面,那朵黑色蓮花此刻已然開始了“繁衍”,一朵接著一朵的蓮花烙印,在具行的肩胛骨蔓延,如一副滅世的繪畫。
這股氣機,在具行的體內沖撞。
完全違背了這世間的規則。
“不死……不滅。”
宋伊人的腦海里閃過兩個字。
影子。
他神情陰沉下來,身子前傾,剛剛準備逼問。
坐在輪椅上的那位老者,喘著沉重的呼吸,忽然大聲笑了起來。
這笑聲極其戳人!
具行一生修行佛法,生性穩重,然而此刻笑得卻相當癲狂,在落雁陣破之后,這方圓的三尺空間,原先存在的壓制土崩瓦解。
此音飽含煞氣,像是灌了鉛一般,極其沙啞,刺耳沉悶。
宋伊人神情陡變,懸在腰間的幾塊玉佩,在這一瞬間相繼破裂,發出砰砰砰的玉碎之音,玉屑被這無形的沖擊勁氣直接蕩開,胸口像是被人一拳鑿中。
他雙手按住長刀,以免自己這位極其危險的師叔從輪椅上站起。
同時一個念頭掠入腦海!
神魂!
神魂攻伐之術!
虛云師祖的“神魂”造詣,乃是公認的舉世無雙,獨步天下,作為師祖三位直系弟子之一,具行的神魂攻伐亦是極強,神海殺人于無形,此殺人術不受肉身禁錮,瞬發無音。
宋伊人悶哼一聲,狠厲開口道:“事已至此,還要掙扎?”
老人的聲音雖然渾濁沙啞,但瞳孔卻是一片清明,他面目猙獰高聲道:“是我掙扎?”
道場上,禪律之爭的結果已經分出。
律子道宣在神魂之戰中,敗于神秀。
替靈山行走天下的,公布身份的“伐折羅”,在最終的決戰里,輸給了暗藏鋒芒的“先天道胎”。
宋伊人小臂上青筋鼓蕩,攥攏刀柄,在這一刻,他明白了具行師叔的嘲諷意味……落雁陣雖破,但鬼修收集“愿火”已成大勢,最重要的是禪律之爭,當下以神秀取勝而告終,只要自己無法脫困,那么神秀接下來的行動,便不會受到阻攔。
此刻悟道山頂,還沒有寧奕的氣機。
東境那邊的來人,必然實力也極強,纏住寧奕。“愿火齊,門戶開。”
老人的雙手顫抖地像是篩子,刀鋒切入肌膚,如切白紙,“不死不滅”的代價就是……他感受到的痛苦比尋常人要強烈十倍,百倍,在他看來,這是真佛饋贈的恩澤,而這世上沒有白給的禮物。
有什么比“永恒”更珍貴的東西?
他付出自己感官上的痛苦,就權當是修行和體悟。
十根手指,緩緩抬起,艱難的翻轉,纖細的刀鋒切開筋骨,傷口被豁開觸目驚心的口子,但這般驟烈的痛苦并沒有使具行的動作慢上絲毫……相反,更加穩定。
以一種扭曲的,怪異的姿態,反手握住了兩柄纖刀。
具行露出了一個滿足的,無聲的笑容。
他的蒼老雙眼瞇成一條縫。
握刀時候的神情……就像是宣告著自己的勝利。
“鳴沙山外的伏擊……是你做的。”
低沉的,間斷的,痛苦的聲音,在道場里響起。
這片道場里空空蕩蕩無一人,好似地獄。
落雁陣,鬼修,愿火失控……熊熊的烈焰將浴佛法會的兩位主角吞沒,外面懸浮的通天珠早就破碎損壞,僅存的幾顆倒映出曲折顛簸的模糊畫面,早已無人關注。
渾身血獰的律子道宣,單手杵著禪杖,渾身的力道都壓在禪杖上,整個人像是一枚隨時可能會跌倒的沙袋,伐折羅行走世間,淬煉體魄,捶打精神,這七年來的修行他從未有一絲一毫的懈怠……然而“天賦”會決定一個人的上限。
這次的對決,與七年前的結果一樣。
只不過道宣的神情卻很是平靜,他的眼里一片漠然,冷厲,目光微微上掠,越過神秀的肩頭望向道場的最上空。
“我本以為……凈蓮奉令來小雷音寺,是與你們同謀。”道宣低垂眉眼,努力讓禪心平靜,“現在看來,我誤會他了,他一直沒變。”
從鳴沙山趕來。
一路被伏殺。
律宗的同袍死相凄慘,而緊接著就遇到了“凈蓮”和“朱砂”,道宣是一個生性謹慎的人,敢在鳴沙山外出手阻殺律宗……背后牽扯的意志極其龐大,這幾年來因為伐折羅行走東土,布施無數,打殺鬼修,在南境修羅之中頗具威名,而且立下了不少功德,靈山境內的大人物隱約有所不滿。
那些大人物,需要維系禪宗與律宗之間的平衡,至少在佛子的勝負分出之前,不希望看到“一面倒”的情況。
凈蓮師弟的背后,是佛門的大客卿宋雀。
道宣無法確認“宋雀”的意志,更不可能貿然將凈蓮劃入自己的陣營……他孤身拖著佛像來到小雷音寺,便不會再信任除自己以外的任何一人。
“凈蓮師弟沒有變,一直如此單純,太信得過別人。”
神秀微笑著開口,“你也沒有變,殺伐果斷卻過于孤絕,太信不過別人……無論是哪一種,都不好,與人做事聽人說話,需得做兩手準備。”
道宣看著神秀。
他輕輕道:“你變了。”
神秀嘆了口氣,搖頭,“那只能說……你不了解我。我從未變過。”
律子的眼神有些暗淡,幼年時候,三人修行,游玩,作伴,并無這般的疏離感……那個時候,一切就都是假的?
答案已經很明顯了。
神秀生下來就是“道胎”,如果不是七年前的對決,這個秘密將到佛子對決的最后一刻,才向世人揭曉。
在幼年歲月,三人結緣的時候。
他就自然而然的選擇了“隱瞞”,而且天衣無縫。
神秀木然看著道宣的神情。
“離開道場,所有人都將知道,伐折羅敗了。”
說話之間。
他亦是在努力恢復著自己的力量,他與律子之間的差距在這七年被拉得極小,神魂之爭雖是取勝,但他同樣“元氣大傷”……
“布線千里,不如臨陣一擊,禪宗布局多年,等待的便是這一刻。”神秀吐出一口氣,幽幽道:“你拖來的那尊佛像,所納愿火,我便收下了,一同收下的,還有……”
他頓了頓,道:“你的命。”
神秀開始前進。
而他的腳步只邁出了一步,就懸在空中,然后收了回來。
黑煙繚繞,黑焰肆虐,道宣的大袍在火風之中搖曳,渾身是血的男人相當疲倦,他倚靠在那根禪杖上,整個人像是一個搖擺的蘆葦,隨時可能向后折倒,腰背的地方,似乎有什么東西支撐著。
一只手。
一只穩定的,溫暖的手。
伸出這只手,按在道宣腰背處的,是一個衣著樸素,面容清秀的少年,他的掌心握著一片黑色蓮花……從禪律之爭開始的那一刻,所有人都忽略了,在這道場內,還有這么一個人物。
云雀的神情很誠懇。
他盯著道宣后背的位置,那件麻袍不斷滲出血絲,少年看著一陣蹙眉,最終忍不住提醒道:“你傷的不輕,神魂受挫,強行運行功法,導致筋脈折損,傷上加傷……但‘合流’法可治,問題不大,建議你不要再出手了。”
神秀挑了挑眉,看著這個有些眼熟的清秀少年。
禪子腦海里有了記憶,他喃喃道:“月牙山……”
少年緩緩從道宣的身旁走了出來,與律子并肩而立,個頭雖然不高,但脊背挺得很直。
“月牙山第三座竹樓,凈蓮師兄門旁,小巽寺,云雀。”
云雀?
律子的心神微微一動,他從未聽過這個名字,行走東土,也沒有聽過小巽寺……只不過這少年對“神魂”的了解,絕非無名之輩。
“先師戒塵。”
少年揖了一禮。
素來喜怒不形于色的道宣,此刻眼底都涌起了駭然。
戒塵師叔!
在很小的時候,道宣在靈山修行,那時候律宗的長輩要求嚴苛,自己無人疼愛,唯一對自己好的,就只有這位戒塵師叔,道宣念一個人的好,恨不得十倍百倍的奉還。
戒塵師叔當年抱著一位嬰兒離開靈山,追隨大道,此后靈山遣人尋找,卻一直無果。
律子多次在東土尋找戒塵,卻始終無緣,只能作罷。
如今水落石出,這少年的來歷……竟是如此。
云雀的出現,為戒塵消失的這段歲月里,靈山無數的猜想,畫上了一個圓滿的句號。
道宣看著少年,眼底逐漸變得柔和。
他的身上帶著成熟的“道果”氣息。
很顯然。
戒塵師叔把最珍貴的“魂藏”都給了他,是想要讓他承載自己的大道,回到靈山。
云雀,就是戒塵追隨的“大道”。
因果種下,生根。
于是……就有了浴佛法會烈焰之中的見面。
相比于道宣的恍悟和釋然,神秀原本溫潤如玉的面色,此刻開始隱隱難看起來。
云雀向著自己的禪宗師兄揖了一禮。
然后面色平靜,而且認真的開口道。
“按照浴佛法會的規矩……如今剩下來的,就只有你和我兩個人了。”
少年站在律子身旁,輕柔道:“道宣師兄,你可否將他再拉入神海之中……剩下的事情,就都交給我。”
素來不茍言笑的律子,此刻竟然唇角勾起了一個弧度。
如四月春風,溫和笑道。
“可。”